几月后。
暗卫司办事还算得力,不多时便大概查出了部分结果。
只是此案除了几位当事人外,人证太少,加上宋楠和康泯也意识到暗卫司出手非同寻常,连上了数封奏折弹劾,各个方面、各种罪名,一个不落。
刑狱那边却已经写好了供词,只等魏九安画押。
魏九安性子直,年少气盛,自然是咬死不认。
也正因如此,刑狱的刑罚在他身上几乎全过了一遍。
浑浑噩噩间,进了腊月。
今年新年的宴席魏九安去不了了,白羽尘公务缠身,要办的事太多,宴席一事自然也不能搁置。
再不济,他也曾是摄政王,虽不能出狱,但文章还是能出去的。
他向狱卒借了笔墨纸砚,打算在刑狱里写一封奏折和一封信,一份给由御史台查看过再呈到御前,一份直接送到白羽尘手中。
腊月里寒冷,魏九安没有厚些的衣物,所以研墨时手抖得厉害,随着他手抖,指缝间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顺着墨条进了砚台中,墨便不再乌黑,而渐渐添了一点暗红。
他的字早已没了几月前的英气,反倒是笔画不稳、用墨不均。
写完奏折的提名后,似乎是旧伤复发,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血沾染到了奏章上,留下点滴血迹。
魏九安本想拂去,突然想起,似乎越擦越容易花。
还是罢了。
留着些印记也是好的。
这印记何时能褪呢。
顺阳五年正月初一。
倒也真是快,这便又是一年了。
每年家宴都一个样,更何况,今年没魏九安在侧陪同,又恢复了从前的无趣。
圣辰宫。
毕竟还是宴席,按照规矩,白羽尘自然要盛装出席。
宫人侍奉他更衣,他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安烬给白羽尘披上黑金龙纹大氅,道:“皇上,方才御史台和刑狱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魏大人上了一封奏折,还有单独给您的一封书信。”
白羽尘戴上十八冕旒,颇有些急切道:“快呈上来,朕看看。”
安烬立即去取,将那封奏折双手奉上。
白羽尘翻开,映入眼帘的不是字,而是血迹。
白羽尘粗略扫了几眼,内容与自辨折大差不差。
他蹙眉,道:“这血是怎么回事?”
安烬也着实不知,思索半天,道:“皇上,魏大人一直没让人传回过消息,他又是不肯用银钱行事的性格,这……奴才也着实不知啊。”
白羽尘大致猜到,便将奏折合了起来,放在桌案上,对安烬道:“跟刑狱那边说一声,宴席结束之后,朕亲自去看看子矜。”
安烬应下,刚要去传话,白羽尘又喊住他,道:“刑狱的饭菜大抵不会好,你让御膳房备些菜,待会儿朕一并带到刑狱去。”
安烬躬身,应声,出门去办了。
应兴殿。宴席上。
白羽尘到后,宗室外戚纷纷起身,作揖行礼。
白羽尘坐下,微微一笑,道:“都坐吧,今日家宴,也不必拘着礼节。”
众人落座,大殿上奏起乐曲,舞姬入场,献上歌舞。
白羽尘撇了一眼宁太妃处空着的位子,不由得开口道:“宁太妃今年是连来都不想来了?”
安烬立即回话,道:“禀皇上,宁太妃称病,说是不愿跑一趟,就独自一人在建章宫内歇息了。”
白羽尘喝下一口酒,道:“好啊。今日各位有目共睹,是太妃娘娘不愿来咱们家宴,并非朕有意不孝。这几日魏卿的案子各位应该也都听说了,朕也忙得很,实在是无暇给各位长辈请安。既然宁太妃病了,就安心静养,朕这几日就不去扰其清闲了,也好赶紧了结了前朝的琐事。”
在座各位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反正这权柄也不能总握在宁太妃手中,有这般落井下石的机会,宗亲们自然要保证她永不再得意。
睿王起身举杯,开口道:“皇上承继先帝仁孝之风,老臣倍感欣慰。宁太妃是该静养,皇上人虽不能床前尽孝,但其体恤之心却是我们在座各位有目共睹。君王如此,怎能叫天下百姓不效仿之。”
白羽尘还是端坐着,举起茶盏回敬,微笑道:“多谢皇叔理解。”
然而,睿王话锋一转,道:“不过话说回来……近日魏子矜结党营私一案牵连甚广,听说还牵扯到了禁军侍卫和湘王殿下麾下,这案子也有好几个月了吧,皇上不打算惩处?”
白羽尘抬眸,道:“皇叔急了?”
睿王立刻干笑道:“老臣不敢,只是希望皇上能辨别奸佞,也还我大梁朝堂一片青天。”
白羽尘笑道:“好啊,但愿我大梁真的能获得一片青天,不冤忠贞。”
此言一出,满座噤声。
不冤忠贞,当真可笑。
但愿这份“可笑”能成为常态吧。
乐曲声悦耳,在场众人身心舒畅,似乎忘了在朝堂上的角逐厮杀。
白羽尘吃了些饭菜,也喝了茶,但独独没有碰酒盏,若有宗亲敬酒,也只是像回敬睿王一样举了茶盏。
安烬忍不住道:“皇上,今儿是庆新春的宴席,不饮些酒吗?”
白羽尘喝了口菊花茶,道:“待会儿还要去看子矜,一身酒气的,别呛着他。”
安烬也不好再说,只得称是。
白羽尘又道:“对了,要送到刑狱的吃食备好了吗?”
安烬躬身道:“已然备好了,就等着您去往刑狱的时候带上了。”
白羽尘点点头,道:“好,备辆马车,朕现在就走。”
安烬一怔,随后诧异道:“现在?这宴席还没散啊。”
白羽尘放下茶盏,道:“自然是现在。宴席每年都有,朕现在可是一刻也等不了。”
话落,白羽尘起身,对座下众人道:“诸位,朕今日还有事务要处理,就不能与诸位一同尽欢了。诸位继续,朕先走一步。”
殿中的白羽昼察觉到了白羽尘的打算,不免得道:“皇兄,一年一共没几次家宴,既然有机会一聚,还是多留片刻吧。”
白锦忻刚想开口,却又将话止于喉间,只默默吃了口菜。
白羽尘摇头道:“晚了就不成了。”
白羽昼这个木头脑袋也终于看出了白羽尘要去看魏九安,只好撇撇嘴,点了头。
宫外。
白羽尘一路不曾耽搁,急着赶着到了刑狱。
刑狱门口,白羽尘接过安烬呈上来的食盒,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两个侍卫,道:“你们跟朕进去。安烬在门口等朕,若无国事政事,不得进入。”
刑狱内。
白羽尘乔装进入,为了避免声势,特意穿了常服。
狱卒上前阻拦道:“站住!什么人?知道这是哪儿吗?”
白羽尘亮出虎符,明了身份。
狱卒没见过皇帝,自然认不出白羽尘。但虎符就不一样了,虎符一分为二,一份在皇帝,一份在将军。但现如今大梁没有哪位武将得了虎符,所以能拿出虎符之人自然是天子。
狱卒立即跪下,道:“皇上万岁万万岁,微臣有眼无珠,还请皇上恕罪。”
白羽尘将虎符放回袖中,只淡淡道:“起来吧,不治罪。魏子矜在何处?朕要见他。”
狱卒起身,小心观察着白羽尘的脸色,道:“皇上是要审问?用不用微臣把人押出来?这刑狱内污秽,若是脏了您的衣衫,那可就不好了。”
白羽尘撇了他一眼,道:“不必了,带朕去便是。”
听此,狱卒也不敢多言,做出个“请”的手势,带白羽尘去往魏九安所在的牢房。
行至最里头的一间,狱卒停下脚步,指了指左边的牢房,道:“皇上,就是这间了。”
白羽尘看去,一眼便看见了蜷在墙角的魏九安。
他身上还有未干的血,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囚服已然破烂不堪,受了鞭刑的缘故,衣服上有着许多被鞭子抽破的口子。
如今正当寒冬腊月,他身上的衣裳不抵严寒,所以才在墙角缩着,将自己蜷起来,觅得半分温暖。
白羽尘只看了一眼,面上的淡然便荡然无存,转而化作担忧,不禁开口唤去:“子矜!”
魏九安似乎听见了,同时也抬起头。
他的发髻有些散乱了,唇角还残留着血痕,眼中布满血丝。
魏九安听见了白羽尘唤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扶着墙朝他走去。
这时,狱卒开了门,白羽尘便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
魏九安看了眼白羽尘身后的侍卫,觉得表面工夫不得不做,便忍着疼痛跪下,叩首行了大礼,道:“罪臣魏九安叩见皇上,皇上圣躬安。”
白羽尘看着他行礼,于心不忍,对身后的侍卫道:“你们都出去吧。”
侍卫们对视一眼,担忧地开口道:“皇上,万一他生出刺杀的心思……臣斗胆,还是让臣等守在您身边吧。”
魏九安还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听此言,连忙道:“罪臣不敢!刺杀是诛族的大罪,罪臣一条贱命,死了也不要紧,但绝不敢伤害皇上分毫。”
他微微抬眸,道:“皇上和诸位大人若是不放心,罪臣愿自断筋骨,以此证清白。”
白羽尘听了他的话,心口绞痛。他看着魏九安那幅卑微的样子,虽然知道是做给侍卫们看、以此让他们二人不落人话柄,但还是心疼极了。
白羽尘回头,道:“朕说了,让你们都出去。”
两个侍卫自然知道白羽尘对魏九安的情谊,如今魏九安说了这样的话,他们也知道白羽尘一定会心疼,便不再多说,怕激起帝王怒火,连忙退了出去。
见他们走了,白羽尘快步上前,俯下身,揽住他,将他抱进怀里,道:“子矜,都怪我不好。跪了这么久,身上疼不疼?”
他身上暖和,魏九安贪恋着这点温暖,将头埋进他怀里。他靠着白羽尘的身子,手扶在他身上,手指的血蹭在他的龙袍上,落下几点红印。
绑缚着魏九安的的镣铐和木枷随着二人的动作而碰撞,发出声响。
白羽尘显然注意到了这些声响,拉过他的手,看见了他手腕上被木枷磨出的血,对门外的狱卒道:“过来,给他松绑。”
狱卒有些犹豫,道:“这……毕竟是囚犯,万一要是……”
白羽尘只冷声道:“朕的意思,轮得到你置喙?”
狱卒忙道:“微臣万万不敢。”随后上前给魏九安解了身上的束缚,随后退了下去。
白羽尘抱着他,片刻后,发觉他的体温不对劲,遂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却感到他身上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