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昼红着眼，半跪在他担架边，嘴唇颤动，手也在抖，不知所措。踌躇了好半天，才哑声道：“明泽，你疼不疼？”

他知道陆明泽疼的，他知道，若不是因为他，陆明泽早就要活活疼死了。

陆明泽冲他笑笑，道：“不疼。战死，是武将的荣耀啊……”

白羽昼鼻子一酸，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道：“你疼的，是不是？你是为了等我回来，是不是？”

陆明泽还是笑着，没有回这句话，只是道：“你带我回你那里吧，叫我安心些。”

白羽昼有些犹豫，他怕过去的路上颠簸，怕陆明泽受不住。

然而，陆明泽笑着道：“抱我过去吧。皇上抱了九安那么多次，你都还没抱过我一次呢，能不能学学你皇兄！”

白羽昼也笑了笑，还是起身，弯腰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陆明泽的伤口碰到了他身上的衣物，又开始疼了。不过他没在乎，反而调整了个姿势，舒服地哼哼起来。

白羽昼抱着他出了军帐，大步大步往前走，颠得陆明泽开始咳嗽，道：“你慢些，我又不是非得去你那里，我只是想让你抱着我走走，正好走回你那儿，咱们还能多说几句话。”

白羽昼只好慢下脚步，道：“你想说什么？”

陆明泽笑道：“平日里不是挺爱笑爱玩的吗？现在怎么不笑了？怎么啦，瞧见我这副模样，不喜欢我啦？不能啊，宜太妃都说我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少年郎，你还看不上我？”

白羽昼眼眶又红了，道：“别给我耍贫嘴。”

陆明泽虽然强装镇定，但声音还是颤抖了几分，笑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白羽昼道：“申时。”

陆明泽看着已经有些暗的天，喃喃道：“冬天就是黑得早，你说，我待会要是走了，能赶上看一眼晚上的月亮吗？”

白羽昼哽咽道：“你都看了那么多次月亮了，还贪心。”

陆明泽啧啧道：“这次不一样，往常都是我自己看的，今天可不一样了，今天有你陪着我呢。”

白羽昼无声地落下几滴眼泪，道：“可是过了今天晚上，我就找不到你了。”

陆明泽倒是反过来安慰他，道：“我要是今天先走一步，我就站在奈何桥边，等你来找我，然后咱们下辈子也在一块儿，永生永世都绑在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

白羽昼忍住哭声，但还是止不住带着哭腔道：“不一样的。你现在死了，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还要等多少年才能跟你团圆啊。”

陆明泽笑着给他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很快的，真的很快的。我小时候被遗弃，是个弃婴。当时是一位道长收留了我，从他仙逝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十年啊，我都没有第二个十年了，但是十年多快啊。”

白羽昼的眼泪擦不干净了，还是再往下流。他道：“你没有第二个十年了，但是我下半辈子还有好多个十年，我可能要活到五六十岁，那我还要过好多个十年，你忍心让我在这么多个十年里一直挂念你吗？”

陆明泽道：“那等天下安定，你早些来找我，我不必等你，你也不必想我。好不好？”

白羽昼流着泪点头，道：“好，你在黄泉边多等我几年，等我我就去找你，到时候咱们也有家了，下辈子，下下辈子……咱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陆明泽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我就没想那么远，我刚才在战场上就想啊，我这辈子是没法跟你在一块儿了，下辈子我可要跟你好好过日子啊。”

白羽昼将他抱得紧些，道：“明泽啊，你这话说的，叫我心里真是好难受，好难受啊。”

陆明泽的右手环住他的腰，道：“不难受，抱抱就不难受了。”

白羽昼道：“上次和我说这话的人还是我的父皇，但是父皇已经崩逝五年了。”

顿了顿，他又哭着道：“现在连你也要离开我，还是在我生辰这天。”

陆明泽笑道：“可是我死了，百姓的儿子就不用死了，我替那么多平民之子赴死，我厉不厉害？”

随后，他仰天长叹道：“就是可惜了，我还没有成家家。我还没有升迁，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啊……”

白羽昼抱着他，肩头开始颤抖，道：“你有我了，以后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了。”

陆明泽笑了笑，带着些转瞬即逝的亮丽，道：“我之前以为，我会不同凡响，我会带着九安一起好好过一辈子，我们都寿终正寝，我也青史留名，平安康健。但是百年之后，谁还知道我陆明泽是谁啊？我才是爹不疼娘不爱，连唯一的道长都要羽化登仙离我远去，我他妈算个什么啊？”

陆明泽道：“你替我好好活着，让九安平平安安地生活，让阿溟快快乐乐地长大，让大梁子民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白羽昼摸了把眼泪，道：“那你呢？百年以后，你怎么办？”

陆明泽这才说起自己，道：“等我死后，你不必带我回徽州了，就把我葬在边关吧，大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家啊。”

“只要我在这片土地上，我就已经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白羽昼停下了脚步，看着怀里的他。

陆明泽眼里也泛出泪花了，道：“羽昼啊，以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也别守着我的牌位过日子啊。”

白羽昼哭着摇头，似乎想挽留他不要走。

陆明泽笑了笑，道：“羽昼啊，我也要去天上看看了，我要去看看，我的道长，到底有没有羽化登仙了。”

陆明泽道：“羽昼，你知道吗，我曾经的理想，是成为大梁的骠骑将军，年少有为，成为人人赞颂的英雄。但是英雄他不好做啊。”

陆明泽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道：“羽昼啊，以后逢年过节的，别忘了给我烧点纸钱啊。”

他仰头看天，看着晚霞，那般好颜色。

陆明泽的眼角落下一滴泪，道：“我好想看看，大梁的盛世，是什么样子……”

这话说完，陆明泽伤痕累累的手彻底没有了力气，垂了下去。联同着白羽昼心里的太阳，一起垂下去。

腊月了，冬天了，马上该过年了，怎么不过完这个年再走啊。

顺阳五年腊月十二，禁军统领陆明泽战死。终年十八。

这一行字证明，陆明泽真的来过这个世上，陆明泽可以被人们记住了。

陆明泽一届草民也可以千古留名了。

陆明泽可以与史书共存了。

只是陆明泽没有了。

长风不止，边塞的雨洗去了魏九安的傲然。

血腥不褪，穿心的箭射透了陆明泽的梦想。

陆明泽永远停在了大雨滂沱的傍晚，永远停在了意气风发的十八。

白羽昼低下头，把脸埋在已经死去的陆明泽的身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出来。

他在大雨中怒吼着，大声喊叫中充斥着自己的不满。

凭什么啊？

白羽昼哭得不能自已。雨水冲刷在他脸上，他全身都湿透了，还在怀里护着陆明泽呢。

明泽可不能被雨水淋了，明泽这么爱体面，他会不高兴的。

这是他的爱人，这是他盼了好多年，才盼来的一桩良缘。

将军死于疆场，又成了一桩美谈。

鲜血浇筑的忠心。

社稷长久，我亦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