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矜最怕寒了。

年粟从圣辰宫出来时，雪更大了，还夹杂着冷风。

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京中的雪连着下了将近十日，地上一片洁白。

他本想着有一件官袍就足够了，现在想来，如果只需一件棉服就能保暖过冬的话，土匪们也就不至于抢劫衣物了。

风啊，莫吹。

他这样想着，但是不尽人意。

雪越来越大了。

他走在巷子里，才过去三个月，却像是好多好多年。

可能是被冰雪覆盖的缘故，可能也是风雪阻挡了视线的缘故，他有些看不清回家的路了。

这条路一直都是又宽又阔，现在却变得窄了。

这条回家的路，他快要看不见了。

他还强打着精神，他要回家，好不容易得到的回家的机会，他不能浪费，也不能连家都不回啊。

他走到街边的药铺里，哆哆嗦嗦地道：“郎中，来些治风寒的药。”

他的女儿染了风寒，小孩子在冬天遇上病痛，很容易丧命的，所以他才执意要回家。

郎中慢悠悠地给他拿了药，才施舍般地瞟了他一眼，道：“给家里人买的药吧？”

年粟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点了点头。

郎中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不要你的钱了，这年头，世道也是乱啊。”

年粟接过药，小声说了一句：“马上就不乱了……”

是啊，马上就不乱了。

马上就能过上不用打仗、不用防御外敌的好日子了，马上就能了。

他辞别郎中后，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着灯笼。

雪和灯笼相映，正红色在雪中格外刺眼。

但是边关一带没有灯笼，甚至没有“年”的概念，只有“生”和“死”。

快到了……快到了……

到家就好了，看见女儿就好了，到时候一切都好了。

但是雪越下越大，他实在是太冷了。

他倚靠在墙壁上，坐在雪堆里，像是感觉不到冷了。

一瞬间，浑身的气力似乎都用尽了，想站起来，但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他冥冥之中有一点预感——他回不了家了。

再也回不了家了。

也没法把药拿给女儿了。

对不起啊。

他也很想回家的，但是他真的撑不到回家了。

他颤抖着手，从衣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展开。

那是他的女儿第一次学认字时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年芸”二字。

那是他女儿的名字。

年粟不由得仰面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一滴泪落了下来，结成冰晶。

这条路，今天怎么这么长啊。

怎么就长的没有尽头了呢？

怎么就不能让我他走到头呢？

往常，他恨不得快走几步就能到家，今天怎么不能了呢？

视线模糊之间，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了。

她们站在小巷的尽头，笑着朝他招手。

快回来吧，边关太冷了，回家吧。

但是京城也冷啊。

京城怎么这么冷啊？天子脚下，怎么连一点暖意也没有啊？

这不能怪他的。

京城的冬天太长了，他挨不到头了。

回家的路也太长了，他走不完了。

不能怪他的。

顺阳五年腊月廿八，禁军千夫长年粟，卒。年三十二。

他身上唯一还有些温度的，是那包药，一直被他敷在胸前，用心头的唯一一丝温热暖着。

年府。

年芸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妻子翘首以盼，看着门口，盼着年粟早点回来。

她喃喃着：“说好了会回来的……”

她不知道的，年粟再也不会回家了，她等不到了。

年芸有气无力地道：“娘亲，外面下雪了吧？”

妻子这才回过头来看女儿，宽慰道：“嗯，下了。你早点好起来，等你爹回来，让他带你出去堆雪人去。”

年芸笑了笑，那是一个苦涩的笑，但是还是真心的。

她道：“娘亲啊，我刚才睡着了。”

妻子蹲在床边，问：“做梦了没？”

年芸点头道：“嗯，做了，我梦见爹了，我梦见他叫我跟他走，去一个地方，那里不会有风寒了。”

年芸笑着道：“娘亲，我怕你一个人孤单，就没答应。女儿好不好？”

妻子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眼含泪水，道：“好，我家小芸儿，是世间最好的孩子。”

年芸笑道：“娘亲啊，我不想去的，但是爹一定要让我去，他说我若是不去，他也会孤单的。”

妻子的泪水落下来，哽咽道：“不去，小芸儿，咱不去，你还要陪着娘呢。”

年芸还是笑着的，道：“娘亲，我也不想让爹孤单啊。”

“娘亲，等来年你给祖父和外祖父上坟的时候，多带些纸钱吧，我怕不够用，我怕爹爹操劳。”

妻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年芸便湿了眼眶，有气无力地道：“我想爹爹了……娘，爹爹好久没回家了，我想去找他。可是，娘，我舍不得你啊……”

什么时候阖家团聚呢。

寒冷的冬日，年粟终于还是见到女儿了。

终于，还是回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