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羌心下了然,对自己身边的下属道:“转告主子,若是想见南临王,就去先庙,你随着些。”
谢羌知道,以魏九安的性子,一定会去亲手了结南临王的。
属下拱手应是,就去请魏九安了。
如谢羌所想,魏九安果真去了先庙。
先庙内。
魏九安刚走到门口,看见先庙的殿门大开着,里面供奉着许多牌位,牌位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位穿着龙袍的君主。
那就是南临王了。
魏九安刚要进门,方才那位谢羌的下属便拱手道:“魏大人,小心些。”
魏九安微微一笑,道:“没事,你先在门口等着吧。”
下属颔首,懂事的帮魏九安关上了先庙的殿门。
魏九安还是朝南临王作了个揖,道:“魏某来此见过南临王。”
南临王原名霍成,是先王次子,长子是霍雍,但霍雍主动让贤,成就了霍成,也将霍成架空成了个傀儡。
霍成将香火插在祖宗牌位前,没回头,用中原话道:“摄政王殿下,这么叫可好?或者说,魏大人?”
魏九安道:“悉听尊便。”
霍成笑了,道:“我的国都亡了,魏大人何必还毕恭毕敬的?”
魏九安抬眸看他,道:“哀帝死,即国亡。现下您还未崩逝,南临就还是个国,论君臣之道,我还是他国来的臣。”
霍成笑道:“魏大人啊,你真是有趣。末代就没有君臣之道啦。”
霍成又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先庙吗?”
魏九安配合他,道:“请讲。”
霍成抬头深深看了眼祖宗牌位,长长叹了口气,道:“今晚过后,我就是亡国之君了,南临百年基业断在我手,到了下面,我还要求祖宗不要降罪呢。”
魏九安没说话。
霍成终于回了头。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一处疤痕,带着面具也遮不住。
霍成笑道:“我是不是很怪?”
魏九安摇了摇头。
霍成起身,拿起供桌上的一把匕首,突然用它抵住魏九安的喉咙。
魏九安不动,也不怕,反而直视霍成,笑道:“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霍成反问:“与你同归于尽有什么必要?”
魏九安道:“我可是破了你们国门的贼,于情于理,南临百姓也恨我,你与我同归于尽,还算个美事。”
霍成似乎认真在思考,又将刀刃逼近了几分,想试探魏九安的胆量。
但是,这绝不是魏九安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所以他不会怕。
见他一点惧色都没有,霍成将匕首下移,正对准魏九安的咽喉,道:“魏大人可想好了,我若是在这里刺下去,你可就死了。”
魏九安挑眉,道:“请便。”
霍成收了匕首,扁扁嘴,道:“啧,没意思。”
魏九安道:“只是没意思?”
霍成道:“也不全是。只是我觉得,一代忠臣不该这样死。”
霍成伸出双手,道:“绑我去当战俘吧。把我带去你们大梁的京城,顺阳帝会很开心的。”
魏九安拿出一瓶鸩酒,道:“按照流程,确实是这样。但是我并不想让一国之君那般受尽折辱,你自裁吧。”
霍成拿起鸩酒,闻了闻,道:“关于你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知道,你就是曾经被权贵羞辱,所以才看不了我被俘?”
魏九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片刻后,魏九安道:“这瓶药,本是我留给自己的。”
霍成将鸩酒一饮而尽,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当然随时都留着药。”
魏九安点头,道:“这话不假。”
霍成笑道:“魏大人请先出去吧,待会儿我会死得很难看,你不能看,会做噩梦的。”
魏九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霍成知道他想问什么,自然地笑着答:“我不恨你,南临是弱国,前几年还做了背叛大梁的事,灭国是应当的。”
顿了顿,霍成又道:“你也别恨我,我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傀儡王。”
魏九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后作揖道:“恭送南临王上路。”
霍成笑着,嘴角流下鲜血,道:“魏大人,论身份地位,你需敬我;论治国之道,我需敬你。”
“南临国都为天阙,但我不是天子啊。”
魏九安走出来时,天已经有些黑了。
谢羌早在门口等着,见他出来,立刻上前问道:“主子,南临王死了?”
魏九安点点头,道:“死了。回头让他体面的下葬吧。”
谢羌也点头,道:“微臣明白。”
片刻后,谢羌犹豫着道:“主子,宋大人想在南临议政大殿见您一面。”
魏九安一怔,随后问道:“哪位宋大人?”
谢羌道:“宋凝婉。就是从前的宋翊璇姑娘。”
魏九安也想见她,便示意谢羌带路。
南临议政大殿。
魏九安一手扶在刀上,进了门。
刚入大殿,他便看见宋翊璇端坐在龙椅上,一手按在龙头上,一手拿着头颅制成的酒杯。
魏九安微笑,道:“宋姑娘,好久不见了。”
宋翊璇亦是微笑,道:“或许,你该称呼我为宋大人了。真是不同以往了……如今,我是南临内阁学士——宋凝婉。”
魏九安道:“那很好啊。你到了南临,虽与大梁为敌,应当诛杀。可你凭借自身做到如此高位,也值得敬佩。”
宋凝婉哈哈一笑,道:“魏大人真有意思。还是如当年在京城时一样天真、愚蠢……”
话落,她的唇边渗出鲜血。
那颅骨酒杯中装着的,是致人于死地的鸩毒。
宋凝婉却好似不在乎般,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我的名字。‘翊’,本就是辅佐之意。我在父亲眼里从来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免费的幕僚客卿,为他出谋划策、尽辅佐之职罢了。”
她抬眸看向魏九安,道:“你不会懂的。你是男人,在如今这样的时代,立功成事比我要简单多了。我是女子,我的谋略是‘妇人之见’,我的功绩再大,将来史书提起我,也只会称我为‘宋楠之女’,我留不下自己的名字。我们这样被困在深宫宅院的女子,若想立业,需要比男子付出百倍的勤恳努力。”
“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生来就要为旁人做嫁衣。魏九安,你永远不会理解的。你一入仕途就注定了要被重用,你是天选将才,你已经很顺遂了。如若没有人把我当棋子、让我去铺路,我真的很像和你成为朋友的。”
她看着魏九安,眸中的情绪不像演戏:“那日苏池谈曲,我有一瞬是真的想和你成为朋友。我们可以一同闯出自己的门派,可以一同实现心中壮志。”
她喃喃着:“可惜了,可惜了……”
魏九安却半点不相信了:“你若是真的想和我成为朋友,便不会答应宋楠诬告我,不会陷害我、不会毁了我。”
宋凝婉不由得拔高了音量:“那是你挡了我们的路!我父亲利用了我不假,可若你的变法危及到他,于我的名声也会有碍!”
她笑出了声:“人总要先为自己想吧。你有才学不假,甲寅变法也确实不错。可是你当了宋家的路,就该死!”
魏九安嗤笑道:“你当初投奔南临,就没有想到今日吗?”
宋凝婉笑道:“我想到了呀。可我在南临有了一番作为,我靠自己成为了宋学士。日后史书上记我一笔,不会只说我是‘宋楠之女’!我可以有自己的名字了,这不好吗?”
魏九安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你活不成了。”
宋凝婉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她举起酒杯,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头颅吗?”
魏九安没回答。
宋凝婉道:“她是我最喜欢的侍女,名叫阿环。”
旋即,她吐出一大口黑血,道:“为了武王的信任,我杀了我最喜欢的侍女……所以,我从来不曾后悔过……诬告一事……”
她虽将死,却仍道:“魏九安,我今日虽死,却要你亲眼看着——我宋凝婉,是兵败殉国而死,而不是畏罪自裁,更不是死在你的刀下!”
她扶着扶手,才勉强坐稳。
咽气之前,她笑道:“魏大人,您就当我为了权力地位,不择手段吧……我本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人啊……”
顺阳七年二月初三晚,大梁吞并南临。南临王自裁。武王被湘亲王所杀。南临内阁学士、女官宋凝婉殉国而死。
顺阳七年二月初十,前南临王霍成下葬,南临宣布归降于大梁。
自此,大梁的地图上又多了一个岛。
顺阳七年二月十五,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