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
马车停在一间破旧的宅子前,不能叫宅子,本质上就是个破烂的草屋,摇摇晃晃,似乎马上要倒了。
刚一停下,魏九安就立刻掀开车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谢羌守在屋前,见他下来,刚要扶他,手却伸了个空。魏九安谁也没管,直接进了屋。
屋内没有旁人了,易家的那几个姨娘都在院中,方才魏九安也没有在意。
屋子里没有太多家具,这地方也不适合常住。屋里只有一个床榻和几床被褥,被褥上全是尘土,很显然没人动。
那群姨娘早被御史台的人收买,估计也不住在这儿,就只有易溟一个人守在这屋子里吧。
榻上,易溟仰躺着,呼出热气。魏九安抱住他,亦感受到他的全身滚烫。
魏九安的右手颤抖着,轻轻握住易溟的小手。易溟的指尖和他一样冰凉。
易溟本来闭着眼,被他一握,嗓音沙哑,道:“是魏哥哥吗?”
他认出来了,魏九安右手有疤,他一摸就摸出来了。
魏九安将他抱得更紧些,意图用自己的体温给他降温,但是做不到。最终嘴唇几度开合,也什么都没说出。
或者说——
说不出。
易溟睁开眼,高烧使得他的眼珠有些朦胧,他看不清魏九安,魏九安也看不清他了。
易溟没力气了,但还是尽量用力地伸出手,想去抓魏九安的发带。
最终,抓到了。
易溟微微一笑道:“魏哥哥,你不该来看我的。”
魏九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寒冬腊月,他不知自己是冷的还是怕的:“为什么啊?”
易溟道:“夫子说过……位高权重的人,不能……不能轻易去与他人交往。特别是……无名无姓之人……”
“会被弹劾的……”
魏九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没事的,我才不是位高权重的人。阿溟,你也不是无名无姓。”
他眼眶里有泪珠打转,但哭不出来、落不下来:“我哪里还怕什么弹劾啊?阿溟,你不要为我想。”
不要为他想,也不要为自己想,小孩子先要无忧无虑的,再去想以后。
更何况,他们都没有以后了。
易溟贴着他的脸,道:“魏哥哥,你真好,我不想走了。”
魏九安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却也不像,哽咽着,道:“不走,咱们都不走,谁都不走,咱们都在一块儿,长命百岁。”
易溟摇头,咳了几声,道:“不……不要,我已经……罪人之子,不配长命百岁……”
“魏哥哥,长命百岁……也不好。”
魏九安使劲摇着头,想要说很多很多的话,但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想说,长命百岁是很美好的祝福。但他说不出为什么。
他想说很多的“对不起”。他很对不起易溟,他还没有陪易溟学会射箭,还没有带易溟去吃那些很好吃的糕点,还没有带易溟去骑马。
最对不起的,是没有为易溟流一滴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流不出眼泪,即使伤感,也流不出一滴泪。
易溟都看出来了,微微笑着,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一样,笑着,道:“魏哥哥,不难过,人不该总是那么难过的。”
他将一颗糖放在魏九安手上,还笑着,道:“魏哥哥,吃糖,不要不开心。”
魏九安抱着他,没有管糖,这回是彻底失语,说不出话。
易溟似乎比方才都精神了一些,笑道:“魏哥哥,我要去见我阿娘了,还有我爹,我爹是个罪人,但是我爹是最好的爹爹。”
他们一家也要团聚了。
魏九安闭上眼,仰着头,尽量不去看他。
他看不了了,他不能忍受自己眼睁睁看着易溟死去,虽然他也做不了什么。
易溟的声音似乎变得虚弱,他的手攥着魏九安的拇指,道:“魏哥哥……”
魏九安还是心软,做不到不看他,最终低头,看着易溟。
可是易溟已经说不出话了,易溟和最开始的他一样,嘴唇几度开合,一个字也吐不出,然后,松开了攥着魏九安的手。
便再也攥不上了。
魏九安抱着他,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恍惚间,他怀里那个面容憔悴的易溟和三四年前的那个易溟重合。
当时的易溟也是还是富家子弟,虽然是商人之后,但被易醇养的幼稚可爱,见到些什么好玩的东西就笑,看见了漂亮的哥哥姐姐就去缠着。开心了就乐,不开心就哭,也不好哄、也娇得很呢。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后来成了罪人之子啊。
魏九安也不知自己的“对不起”源于哪里了,只是一遍遍说着。他觉得易溟最不该死了。
心口闷闷的、很疼,他好想哭。
他哭不出,他怎么说话、怎么回忆都哭不出。
陆明泽说的没错,人的泪是会流干的,只是流干了也没有甜罢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哭不出来了,他没有泪可以流了,他的泪流尽了。
似乎还一直麻木着,头脑都不清醒。
他不信自己还清醒着,不信自己会清醒着看着易溟死去,不信自己会流不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