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口,看见守门的侍卫被他拴着的狗吓得不轻,挥着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木棍。
白羽昼怕狗伤人,忙叫它一声,让狗坐回了门口,还赏了一个后厨早上做的肉丸。
哄完了狗,白羽昼抬头看向侍卫,挑眉,道:“新来的?”
侍卫:“啊。”
白羽昼:“啊?”
侍卫:“啊对,是新来的。”
白羽昼:“……”
真好说话。
白羽昼问道:“叫什么?多大了?谁让你来的?”
侍卫想了想,道:“陆明泽。今年十五,马上十六。皇上让我过来看着殿下,说是怕殿下走路不看门坎,万一摔死了,让我扶着点。”
白羽昼“切”了一声,道:“皇兄就是瞎操心,我都多大人了。”
随后对陆明泽道:“你跟我进来吧,别在门口当吉祥物。”
陆明泽:“哦哦。”随后跟进来了。
白羽昼心里还想着陆明泽的身世,没留神脚下,左脚被门坎一绊,摔了下去。
白羽昼还没反应过来时,手臂被陆明泽扶住。抬眼看去,陆明泽嘿嘿笑道:“看来皇上担心是有依据的。”
白羽昼:“……”
白怀珏吃着糕点:“你就是这么认识亚父的?”
白羽昼点头,道:“啊,你以为我怎么认识他的?还想多惊世骇俗啊?”
白怀珏忍着笑,道:“没怎么,感觉皇伯挺料事如神的。”
白羽昼:“你还听不听。”
白怀珏放弃吐槽:“听!”
顺阳三年十月。秋猎。
白羽尘去陪魏九安了,白羽昼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有些孤单。
他进了林子里,偶然看见一只野兔。
白羽昼挽弓搭箭,瞄准了野兔。
刚要放箭,从他的颈侧,一支箭射了过去,带起的风撩起他的头发。那支箭射穿了野兔的喉咙。
白羽昼有些愤怒,回头看去,陆明泽策马奔来,拱手笑道:“巧了,殿下也在啊。啧,早知道不跟你抢了。”
陆明泽上前,拎起那只兔子,笑嘻嘻地递给他,道:“归你啦,我去打别的。”
白羽昼不接,冷哼一声,道:“不用你让我,我也打的来。”
陆明泽有些扫兴,只好道:“行吧。只是这林子里面什么都有,我陪着您吧。”
白羽昼没搭理他,骑马走了。
陆明泽就跟在他身后,缠着他,同时留意着兔子。
过了一会儿,白羽昼道:“你别跟着我了。”
陆明泽疑惑,道:“为什么?我不是帮你找到了好几只兔子吗。”
白羽昼看了看自己筐里的兔子,想了想,自己终归是受益,也只好不说了。
陆明泽还是笑嘻嘻的,道:“殿下啊,你会一直待在京城吗?”
白羽昼留意着四周,还不忘回复他:“不一定。”
陆明泽接着问:“那你会去戍边吗?听他们说,亲王日后都要去戍边的。”
白羽昼道:“你听谁说的?”
陆明泽想了想,道:“王府门口的盲人老头。”
白羽昼:“不必听他胡说,我应该……不会去。”
这句话陆明泽似乎没听见,他自顾自地道:“若是你日后去了边关,会带着我吗?”
白羽昼也无心打什么兔子了,问他道:“去边关干什么?边关苦寒,若非朝廷旨意,没人愿意去的。”
陆明泽道:“我想看看边关的景色。他们都说,边关的月亮很圆,比京城还圆。还说边关百姓淳朴,说他们个个都是好心人。啊对了,他们还说,边关经常下雪呢,边关战死的将士,要靠雪回家,要靠雪来见家人。”
白羽昼回头,道:“这又是听谁说的?”
陆明泽有些惊诧于他没有听过这个说法,道:“人人都这样说啊。”
白羽昼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说的对,战死的将士,要靠雪回家。”
陆明泽一笑,道:“这你倒是承认了。”
白羽昼握紧了弓,道:“授我骑射的先生,靠雪回家了。”
白怀珏嚼着酥糖,道:“所以说,你们打了多少只兔子啊?”
白羽昼想了想,道:“八九只吧,忘了,反正我没吃多少,你亚父吃的多。”
白怀珏:“啊……继续继续。”
顺阳四年三月初六。晚。
酒馆里,陆明泽他们聊着天,白羽昼有些无聊,便走出来透气。
江南的风很舒服,迎面吹来也不会觉得凉。
最近不知怎么了,总喜欢偷看陆明泽。现在也是,有控制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看他的同时,余光瞥见白羽尘也一个人郁闷地吃菜。
白羽昼心里竟有些得意,又回了包间“嘲笑”他。
散席的时候,陆明泽已经很醉了,连直线都走不了,想来魏九安也一样。
白羽昼还是个清醒人士,只好扶着他走。
陆明泽说了很多疯话,似乎和他有关,说着什么“湘王”“傻子”“不聪明”的词,还夹杂着“喜欢”“好看”的字眼。白羽昼也不确定了。
又或许,他确定的不是这件事。
每一个“喜欢”都敲在他心上,砰砰直响,似乎听得见心脏的跳动一般,未醉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到后来,他分不清自己的心声和陆明泽的醉话了,只有“喜欢”二字缠在他心头。
白怀珏:“哦呦!”
白羽昼习惯性咳嗽,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顺阳四年三月初七。晚。
从白魏二人的婚宴回来,自己也是被白羽尘灌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地回府,有下人献殷勤般地去扶他,他也不用。
直到听见陆明泽的声音:“哎呦我的天呐,宫里怎么也不派人送他回来?万一摔了怎么办?”
说着,上前扶住他。
白羽昼反手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拽进屋,关上门。
陆明泽咽了口唾沫,道:“殿下,你要干嘛?”
白羽昼见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道:“明泽,你昨晚对我说的‘喜欢’,可还作数?”
陆明泽回想了一番,想起自己确实酒后胡言,说了些自己看来的肺腑之言,可能也包含那句。
看他迟疑,白羽昼似乎有点失望,眸光暗淡下去。但陆明泽着急了,拽住他的领子,道:“若我说‘作数’,你会将我赶出府吗?”
白羽昼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道:“此话当真?!”
陆明泽缓缓道:“我不骗你。”
白羽昼一喜,抱住他,道:“我亦有此心。”
糕点吃的有些多,白怀珏喝了口茶,道:“亚父知道你是断袖吗?”
白羽昼也不确定,道:“应该……不知道吧。我之前也不知道他是断袖啊。”
白怀珏笑道:“那你们还挺有缘分的呢。”
顺阳五年九月。
白羽昼要出征了,和陆明泽,魏九安一起。
这一去可能会耽误二人的婚事,但他们不在乎。
白怀珏忍不住打断,道:“你们商议婚事了?!”
白羽昼笑道:“嗯。”
白怀珏道:“皇伯他们也同意了?”
白羽昼道:“你亚父没有家人,你皇伯当然同意。本来婚事都定下来了,但是要打仗,暂时没法完婚。”
白怀珏想了想,道:“我好像有点印象,是程榭谋反吧?璥良大捷?我在史书里看见过。”
白羽昼点头,笑道:“确实。书念得不错,值得表扬。”
顺阳五年腊月十二。晨。
白羽昼激动了好几个时辰,夜间都一直兴奋,合不上眼。
今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呢。
顺阳五年腊月十二。午。
陆明泽早已进了璥良城,但许久没送来军报,白羽昼便觉得不对劲,在大梁的城墙上盯着,随时关注着璥良城的状况。
又或者,当时叫晟皇城。
知道军报送来,果然出事了——
陆明泽等人被困,需要支援。
白羽昼心急,魏九安还来不及说话,便看见他上马走了。
他带兵直接冲到城下,发觉了升皇城的变化,但还是顾不得什么城门的移动,只用力破开,带兵进了改造城门位置后的“晟皇城”。
进城后,眼前尽是血与兵士的残肢。
最为醒目的,是陆明泽。
陆明泽已经坠马,躺在地上,一支箭射在他的心口,血涌出来,周围的泥土成了暗红。
白羽昼一阵胸闷,心脏刺痛,刚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哽住,一个音都发不出。
这时,陆明泽侧了侧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登时眼眶发酸,但来不及伤感。他不想让陆明泽死后,大梁还处于飘忽动荡的局面。
于是,凭这点“不想”和不甘,晟皇城破,璥良城回来了。
白怀珏:“后来呢后来呢?”
白羽昼又去想:“后来……”
“后来他就战死了。”
白怀珏有些伤感,旋即又道:“再后来呢!父皇,以你的性格,不会这样让亚父死去,对吧?”
再后来。也就是顺阳六年三月廿九。
当初程榭起义时,南临被他灭过国,但大梁还是出手相助,帮南临复了国,之后又与南临通商,但南临背信弃义,反在大梁陷入险境时勾结大梁农民军。
白羽昼和魏九安带兵去讨伐,白羽昼亲自杀了主谋亲王,帮陆明泽报了仇。
但是呢,白羽昼对陆明泽的愧疚太深了。
要是他早一点到、要是他和他一起去、要是他早些发现璥良城构造的改动……
这个愧疚是填不满的,此后经年,都萦绕在他心头了。
以及接下来的——
无限孤独。
那条吓过陆明泽的狗老死了,宜太妃早就病死了,魏九安也是病死的,白羽尘陪他走了。该尊他为“太宗”了。
他也住不了湘王府了,他得进宫去,他该挑担子了。
圣辰宫这么大啊,他从未感受到。从前这里有人笑有人闹的,桌案上还有白羽尘没批完的奏折呢,魏九安生前喝茶用的茶盏也摆着。
他透过这些物件,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人。
兄长、父母、爱人、好友。
这些人好似都在呢,但一眨眼就散如风沙了。
白羽昼讲得口干舌燥,道:“好啦,就这些。然后你皇伯就下葬了,我登基,养着你,再然后的事你更知道,谢叔和安伯辞官了,我也老了,你长大了。”
白怀珏有些遗憾,道:“啊……都没了。”
白羽昼起身伸了个懒腰,微微笑道:“他们走了,但是你不是也从史书里看见他们了吗。”
“有的东西啊,没了也似长存呢。”
“好啦!睡觉!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呢。”
白怀珏看了看外头的星星,叹了口气,道:“如果死后能变成星子的话,亚父肯定是最亮的星子。”
白羽昼一怔,随后道:“这就不是你操心的啦,好好念书,日后做个让我放心的储君,要不然你亚父变成星子照死你。”
白怀珏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去了偏殿。
白羽昼看向天上的月亮,圆得很。
白羽昼笑道:“明泽啊,又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事了,我就说吧,他们不会忘了你的。”
“也不会忘了你和我的。”
建明二十年四月。皇长子白怀珏以皇储玺印册为太子,祭天告祖,以安列宗在天之灵。
建明二十三年五月。
距离陆明泽战死,已经过去二十六年了。
白羽昼终于在梦里与他的爱人见面了,与他印象中的陆明泽变化不大,时刻念着呢。
建明二十八年七月,太子监国。
一时间,天下流言四起,怀疑白羽昼命不久矣。
只有白羽昼知道,他梦见陆明泽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
建明三十年九月。
白羽昼突然生了急病,有些嗜睡,精神越来越不好了。
他有些想念之前自己带兵打仗的时候了,想念当时与陆明泽并肩作战,班师回朝之后,白羽尘赏下来好东西。
他就会挑些有用的给陆明泽送去,还有一部分卖了存钱。
好久没去边关看雪了。
建明三十年九月下旬。
他突然感觉自己精神了些许,突然兴致勃勃坐上了摇椅,把摇椅放在宣政殿门口,看着整个朝会场地。
白怀珏怕他出事,来陪他,还给他盖上了件大氅。
白羽昼低头,摸了摸大氅上的绒毛,喃喃道:“这件大氅,皇兄有件一模一样的。”
还没等白怀珏回复,白羽昼突然笑了,拉着白怀珏,给他指出一块地方,道:“那里。之前皇兄在位时,上朝的时候我就站那里。”
又指了一块靠后一点的地方,道:“那个地方是韩辰站,韩谨残!你没见过他,他死在璥良城了。他要是不死,我们还不一定赢呢。”
对了,韩辰死了也很多年了,他都记不清了。
“还有那里,之前是齐济昌齐先生,跟着你皇祖父打天下的文人谋士,是我和皇兄的老师呢。”
“那儿是璟王,但是他后来病了,就有椅子坐着了。”
“皇兄呢?”
白羽昼回过头去,夕阳正好照在“正大光明”四字上,再往下看,是龙椅,被照出了金光。
白羽昼眸光暗淡下来:“皇兄崩逝了。”
“我也病了。”
随后摆摆手,道:“怀珏,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白怀珏退了出去,白羽昼身上没了力气,瘫坐在摇椅上。
摇椅轻轻摇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这些声响,是曾经的文人武将们,他们在哭呢。
他们没哭这些年的血战和诬陷,他们哭的是,这天下终于海晏河清。
再也不会起战乱了,他们的梁三世建明帝,把江山守住了。
他们所有人,把江山守住了。
白羽昼喃喃道:“韩辰啊……你若一直活下来,现在该到太傅的位子上啦。”
“齐先生,您教的兵法和文章,我用上了。我是个幼时就插科打诨的帝王啊。”
“璟王和皇兄团聚了吗?在黄泉路上,有没有等我啊?”
“父皇,如果我早些知道你本来打算传位于我,我也不至于那几年活的很纨绔一样。我现在的样子,您老有没有欣慰半分?”
“皇兄,多谢。说是长兄如父,可是我这几天没来得及去给你和父皇母后上柱香,别怪我,我去向你赔罪了。”
最后,他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人——
“明泽啊,我替你多看了好几轮人间四季,你等着,我说给你听。”
最后一束光、那束照过了“正大光明”的光,也将他照得温暖。
他在一片温暖与回忆中,与陆明泽重逢。
他说,如果生命的尽头是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挚爱,那么死亡便成了旅程。
建明三十年九月廿七,建明帝崩逝,年五十二。庙号梁世祖,谥号武帝,葬入皇陵。
建明三十年十月初五,新帝登基,改号缙平。
又是一朝。
此后经年,盛世太平。
世人皆传,大梁自一世而立,二世而定,三世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