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东屋,卧室床头点着檀香,浓郁的熏香气息氤氲在屋子里。宸夙上半身倚靠着床头,安静地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但眉心却不安地微蹙着。
—— ——
他昏昏沉沉睁开眼,却顿感头晕目眩,眼前世界一片混乱模糊。
灼烧骨髓的疼痛从浑身上下每一条神经袭来,强烈的虚弱感和无力感将他重重围困,这具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他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耳边是巨大的嗡鸣声,夹杂着他自己沉重的喘息,喉咙仿佛被火燃成灰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唇齿湿漉漉的,他感觉有一股黏黏的东西从喉间涌上来,嘴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整个世界都在混乱中颠簸,一股力量从背后推着他,强迫着他,让他跌跌撞撞地往前,往前,再往前……
“砰!”
—— ——
他突然惊醒睁开眼,身子猛一颤,如同被电击中般瞬间坐直起来。
昏暗的台灯光只够照亮半个卧室。
一时间,他只觉头脑一片空白,余悸未消地喘着重气,胸膛急促起伏,额角渗出冷汗,两手不由得抓紧了盖在腿上的被单——
就在刚才那一刹,他感觉自己如坠万丈冰窟,刺骨的寒冷顷刻间渗入他的血脉骨髓,捅穿他的五脏六腑,他看不见,听不清,无法呼吸,无力挣扎。
他坠落,下沉,被淹没,被寒冷和窒息包围,被惊恐和绝望吞噬,尸骨无存。
“嗒,嗒,嗒,……”
床头桌上,时钟秒针无休无止地跳着,一圈又一圈。他松口气,打开电灯看了眼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四十。
他拉出床头桌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和白天那个一模一样的黑皮记事本,翻到中间某一页,拿起笔在开始在上面写下:
沧衍下纪元2023年11月3日,凌晨两点,我又一次在梦里回忆起那件事。
合上笔记本,他关了灯,倚靠着床头静静发呆。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像无数次梦里闪过的情景一样,他就这么掉落进了忘川河底。
自那之后,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不记得把自己推落河底的那个人是谁,不记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来人间,不记得自己为何在冥界经营六号当铺,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什么而选择断神翼废神格,堕入幽冥成为死神。
每次沐浴更衣时,他都能背对着镜子清楚看到自己左右肩胛骨上两道半尺余长的疤痕——他曾是初鸿上纪元神界的神明,却亲手断了自己的神翼。
·
人间破晓之际,冥界正值傍晚。
幽冥界东,忘川河畔,血色天穹暮光杳杳,十里彼岸花烈红如海。
有一间十尺见方的红杉木屋子,就像坠落于此的天外来物,孤零零坐落在寂静无声的花海正中。
这间屋子没有门,只在一侧开出唯一一个小窗口用来做交易。窗口上方用青藤悬挂着一块木牌子,牌子上工工整整刻着六个字:
冥界六号当铺。
“叮——”
“叮叮————”
有人敲响了放在窗口处的青铜铃,要做交易。
片刻后,宸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木屋里,敲铃人见当铺主来了,把手里一缕状如丝带、泛着淡红色微光的东西递入了窗口。而后等他把手收回,那条红丝已经被换成了一颗约莫桃核大小的淡黄色玉珠。
除玉珠外,还有一枝红色玫瑰花。
这场交易,里外两人只字未言,却你来我往得十分默契,只因六号当铺从来只做一种生意——
用你的情丝,换取一只无妄舟。
这颗玉珠就是无妄舟的原始形态,每一只来自六号当铺主人之手的无妄舟,都能载冥界的人们平安渡过无归川,去到传说中的另一个世界。
拿到玉珠那人刚想道声谢,一抬头,却见窗口里面空空如也,当铺主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
往西走十几里,十二座山峦围城环形,其内嵌有一潭清水湖。
一条木栈道从岸边通往湖心岛,岛上花肥草嫩,开着家名为“忘忧酒铺”的小酒馆,两层竹楼外加一个青藤篱笆围出的小院,一楼四人桌,二楼雅间。
此刻正当饭点,宾客们三两成群往小竹楼里涌,酒馆上下明灯晃晃酒肉飘香,开得正热闹。
“老板,一盘红烧大鲤鱼!”
“好嘞您稍等!”
进去小酒馆,宸夙直接上二楼,走到过道尽头处那间名叫“品花阁”的最小号雅间门口。
“哎哟哟,大人您可算来了!”
见宸夙推门而入,酒铺老板庄阿吉噌地从椅子上蹦下来,操着一瘸一拐的老短腿笑眯眯过来迎接。
宸夙道,“你之前说你新酿了一种酒,能帮到我,我想来试试。”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只白瓷酒杯和一碟花生米。宸夙落座后,庄阿吉踮起脚从墙角柜子第三层抱下来一个沉甸甸的酒坛子,放到了桌上。
酒坛子封口处贴着红纸签,签上写着这酒的名字:忆前尘。
“忆……前尘?”
宸夙凝视着红签,将信将疑琢磨着这名字,似乎觉得一言难尽。
这空当,庄阿吉已经拔开塞子满上一杯酒,送到了宸夙面前,“听起来嘛,可能差点儿意思,但应该有效果,大人不妨先试试看?”
宸夙接过酒杯,闻了闻气味,就着杯沿轻抿了口。
“大人不着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来日方长。”庄阿吉拿来另一只酒杯,给自己也满上了杯“忆前尘”,仰头爽快地一饮而尽。
“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失去的人就带着失去的东西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