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之不明白她的思绪所止处,抱住她手臂拉她重新躺下:“阿姊你太累了,累了就容易做乱七八糟的梦。”
聿如安静地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发:“阿姊又吵醒你。”
怀之把脸藏进她怀里:“没有。”
穿过城镇,他们进入大渊山地界。无人时,怀之还是对孟寥说了。她仍不理解阿姊和郎君之间有什么国仇家恨,但凭本能猜到那战场的梦和他有关。溯着曲曲折折的溪流绕过一个山岬,阿瞻正亦步亦趋跟着阿姊,忽然被阿怀拉走。
瞻之愕然道:“郎君要做什么?”
怀之轻快地回答:“让阿姊放心。”
深山行路,夜里不得已露宿树下,孟寥生起一堆篝火,又里外三层地将聿如和怀之包裹起来抵御夜寒。她看着他忙前忙后,他觉察到她的目光,有一次也停下来,回首望向她。
他们都没有说话。篝火细微的噼啪声里两相莞尔,她安稳阖目而眠。
这一夜阿姊没有再惊醒。她睡得很熟。有些过于熟了。怀之睡到半夜,心里一咯噔,起身推推她,果然叫也叫不醒。
他们赶忙连夜背着阿姊去找大夫。深山里哪有医馆,万幸在一个小村里遇到一位游方郎中。施了针,聿如略清醒片刻,又沉浮在睡意的洪流里。
郎中收了针道:“想睡就让她睡。五劳七伤,气虚体弱之极,需要静养。”写了一副方子,想想村里也没处抓这许多药材,又留下一纸包乌黑的药丸,说若是这几日都醒不过来,便每日一颗含服。
郎中继续游方行医去了。孟寥原打算在村里好好歇上一段时日,她只在枕上摇头,急促地提醒他:“四月十九。”
孟寥怔了怔,才记起调令上申令四月十九前必须抵达报到。军令如山,这是已日渐迫近的最迟期限。
“到洛阳我就好了。不要停,带我走。”
从那以后,聿如几乎没有醒过,每日沉在静谧的深睡里。孟寥一个人带三个,日常照顾阿瞻阿怀饮食起居,每天给聿如服药,喂水,观察她气色。吃饭时将昏昏沉沉的她扶着倚在自己臂弯里,拿小勺给她喂汤汁。他仿佛真的把她当成了走失的阿妹。
.
后院忽然安静了,想来郎君将那些人引到了外面。阿花的娘赶忙进到厨房,锅里的馎饦果然已煮成了糊糊。平白浪费了这许多面和柴。妇人又一阵心酸,拿围裙揩了揩眼角,先把面糊糊舀起来。刚舀完一碗,后院的柴门吱呀一响。阿花趴着厨房门缝瞅瞅,喊道:“阿父!”
阿花的娘连忙转身,果然是当家的回来了,连人带柴淋得透湿,黑着张脸。进门先瞥了一眼墙沿正骨碌碌四处滚着的瓶瓶罐罐,扔下柴担,进了厨房,又看到锅里糊得看不出是什么的面汤,再走到前堂,扫了眼满地狼藉,悲愤之情从头贯注到脚。不顾还有客人在场,回身一把打落妻子端着的馎饦糊糊:“他大爷!”
店主人垂头站在客堂中间,终于在这个倒霉的一天,短暂地被生活压垮。
就在这压垮人的一刻里,孟寥解决完那些歹人回来了。
店堂里黑云压顶,积蓄着风暴。孟寥见情形不对,先确认姊娣三人无虞,才松一口气。他不认得店主人,看见泼了一地的面糊,以为是伙计做错了事,向凄然落泪的阿花娘安慰道:“不要紧,糊有糊的吃法。”
店主人游魂般地走开了。孟寥自去搬起翻倒的桌子,拾起碗盘碎片。刚要转身,只听怀之骤然尖叫道:“你住手!”
孟寥甚至未及反应,右臂骤然一道血肉模糊的疼痛。店主人高高举起染血的柴刀还要再砍,阿花的娘拼命拦住,哭嚷道:“你莫不是疯了!”
店主人落泪回嚷道:“你疯了!这些混账砸了我们的店,还有脸要吃的!”
就是这个人,刚刚和另外四个在后院一番缠斗,他在山坡上瞧得真真的,不敢进门,呆立在树下让林间的雨水滴得透心冰凉。直到他们打出院子去,他才抄近路赶了回来。回想起这些年的艰难,发酵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全数倾泻而出:“你们欺侮得人也够了!今天我们就同归于尽!”
怀之放下阿姊便一头撞向他,撞得店主人连退三步:“不是我阿兄砸的!我阿兄在帮你们!”她尖叫得哑了音,握着拳头不要命地捶着对方。
店主人被她捶得愣住了,也不躲。最初冲昏了头的疼痛过去,孟寥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把怀之拉回来护到身后。那一刀砍得不浅。泥地上鲜血点点,和怀之的眼泪流在一起,很快汇成一片。
阿花的娘低头掩泣,推着失了神般的丈夫走进里间,回身抱起微张着嘴的小女儿,朝他们看了一眼,眼中交织着痛苦、抱歉、愧疚、绝望,随之也抛下了整个店,一家人一起进了里间,紧紧关上了门。
眼看打得差不多了,那桌灰衣客中的一个起身道:“多谢义士,方才那些歹人乃是流窜到此的一伙大盗。我们是微服查案的捕快,这些赃物就请交由我们带回衙门处置。”说着很快地出示了一个腰牌。
瞻之生平第一次恨自己不会骂人,他从未见过这等无耻的坐收渔翁之利。孟寥没有理会他们,就地而坐,从衣裳上撕下布条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向怀之轻松地说:
“你看,阿兄没事。”
怀之仍愣愣对着血泊落泪。四个灰衣客背起歹人的背囊,跨上歹人的马,一阵嘶鸣和蹄声散乱后,只留下一地尘埃。
里间传来店主人的大声嚎啕。笼罩店内的沉重压抑却似被这真正的发泄冲开了。能哭得出来是好事。哭过了,日子就能继续过下去。
孟寥一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走到墙角,抱起伏在座位上的阿姊,用一只手背起她。
她只有在昏睡中才不再僵直,很信任地沉沉伏在他背上。血洇透了缠臂的布条。孟寥微侧过脸,轻声对阿瞻阿怀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