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柜不以为然。
和华堂素来做的是百姓生意,凭借价廉物美、药效稳妥,积攒了多年的口碑。如今贸然转向经营富人生意,不仅风险难测,也容易树敌。
更何况这健体汤一经问世,便广受欢迎,金三平没有理由舍近求远,转头掺和那些未经验证、利润不明的高风险路数。
双方便只说了些场面话,各自道别。
出了门,上官岐愤愤道:“这个金三平,觉悟实在太低。咱们辛辛苦苦培出的药草,就给他做成糖水卖,真不如供给青山道长。”
柳渡也满腹不快,但签了契,言重如山,便只好按约行事。
回程路上,马车途经和华堂。只见药铺门外,排队买“健体汤”的人竟已排出半里地,熙熙攘攘。
柳渡皱眉,让车夫停下,见一个年约四旬的村妇,便上前问道:“这‘健体汤’治不了劳痹?为何还要排队来买?”
那妇人抬眼打量他一番,仿佛他是个异类般:“你不是本地人吧?现在南越最火的就是这个健体汤,每日限量,来迟了可就买不到。”
旁边大爷也挤过来道:“胡说!怎的治不了,我们家儿子,就是得了劳痹,怂恿着我来买,果真喝完就好了,现在我和他娘俩也喝,还能延年益寿,多好啊!”
话音未落,铺子门口却忽然一阵骚动,伙计正将“今日售罄”的木牌挂出。那妇女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柳渡带来了晦气似的,快步离开。
上官歧站在马车前,瞧着那长龙似的队伍,不忿道:“金三平真敢编,这些人还真信。”
二人回寺,法慈方丈见他一脸郁结,便问了来龙去脉。
没想到方丈却道:“众生皆具如来本性,不论其贫富、贵贱、善恶,皆可行布施。
“金掌柜或许有其私心,但也无碍于其他人从中得利,这是非也都是在各人心中。”
柳渡默然,但心下并不十分认同,至少他不认同金三平这等用虚幻甜头来粉饰当下苦难的取财之道。
虽然世间很多道理不是因果相生,但他朴素的良知告诉他,如果不能给贫穷百姓雪中送炭,那么至少不要火上浇油。
正值心绪纷乱之时,崔青山的一封来信打破了这层烦闷。
柳渡回到南越后,第一时间就给这位他名义上的“师父”去了一封信,简述近况。
信却迟迟未回。转眼秋风起,直到十月,他才收到江邺来的一个大包裹。
油布包裹得极是严密,拆开后却见其中赫然是数本旧医书、几件他母亲遗留下的首饰,以及一封手书长信。
崔青山在信中道,那些首饰是他近来亲自从望归楼赎出的,自己只留下了一枚柳如烟小时候佩戴过的玉坠,作为纪念。
信中还提到,北方数郡工程压得极重,不少地方官不通水务,却强行催工,致使多起塌方、水淹之祸。
曾有一地水库试放水时,十余名工人尚在湖底作业,县令心不在焉,仓促下令放闸,转瞬便酿成惨剧。
那些地方便多了许多流浪孤儿,蕙草堂布施了一些,但仍有心而无余力。
柳渡的眉头越蹙越紧。
崔青山自然也提到了药材之事。
柳渡之前从庄景和那儿听说了,崔青山购置药材低价出售给医馆,虽也清楚那不过是生意场上的策略,但对患者实有裨益。
“听闻近日和华堂那批药材出于你手。”崔青山也打听到小南山药圃一事,信中如是写道,“若能将最优品质的药材专供于蕙草堂,我亦打算依法炮制些昂贵的健体汤,专贩京城的富人。所得之利,也可反哺乡里。”
上官岐听闻,十分激动。法慈方丈在一旁听了,嘴皮子动了动,却未有多言。
柳渡还是有些犹豫。他并非不信崔青山,也并非不愿劫富济贫,只是“健体汤”本身,他实在难以信服,无论是欺瞒工人,还是欺瞒贵胄,对一个医者而言,并无本质不同。
但上官岐劝他:“如果你仍觉得心里过不去,就只负责种草、验方、保药性清正——我来和青山道长谈生意之事。”
柳渡辗转了一整晚,到了天亮才勉强睡着,随即被梦里从天而降白花花的银两砸得眼冒金星。
这几日,因顾行止辞官归家,一时无事在身,颇感失落不适,顾虚白便在家中照看失意老父,并未来寺。
柳渡心此刻登门拜访,未免唐突,便只是寄了一页手信,简述眼下之事,并问及自己是否该接受崔青山之邀。
顾虚白的回信极简,只短短一句:“依你自己的想法。”
上官岐见了,不免吐槽道:“倒是撇得干净。”
但柳渡却弯起嘴角。
他不是不喜欢银钱。相反,自小流离、与柳如烟的重逢与别离,都使他明白银钱在世间是重要的通行证。
但他也知晓,那些日夜劳作之人,纵使终年勤勉,又有几人攒得下许多积蓄?
世间之富,九成九都是由权势堆筑,只有一成,是靠自己的努力以及时势机遇。
他不愿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再无愧于医理,也落入那“利”之一字中。
哪怕从今往后一身布衣、粗茶淡饭,他也要竭尽所能地让自己毫无愧疚,平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