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坚定地说:“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多挣点钱,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小禾和雨秋都心疼方云,但又劝不了她,就一起陪着她去了趟陵城乡的玻璃厂。厂子的名字是福云玻璃制造厂,厂长叫曹福云,两个儿子,大儿子曹志刚二十多一点,小儿子曹志强刚上初中,和方涛一样大。
厂里的工人有五六十人,一个黄师傅出来接待了她们。
“您好,师傅,我叫杜方云,今年快二十了,想来这里找点活干!”方云说话不卑不亢,大方得体。
黄师傅穿着工作服,戴着一副眼镜,大概五十多岁,是厂里的老技工,也算是个管理人员,“厂里倒是缺人手的,不过活都很重的,你一个小姑娘家,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最好回去再考虑考虑,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定下来再来。”
“不用商量了,家里就我和弟弟两个人,我做得了主,明天就可以来上班的。”方云肯定地说。
黄师傅愣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先在车间刷瓶子,干一个月,觉得行就留下来干,如果吃不消,就按计件给你结好工资,就不用再来了。”
方云决定留了下来,只要能多给弟弟攒点钱,有什么苦吃不了呢!她既然来了,就没再打算退缩。
第一个月,方云不太熟练,刷得很吃力,但即使这样,也比地毯厂赚得多。第二个月,方云就能赶上一般的妇女了,结工资的时候有七百多,方云高兴地忘记了满身的疲惫,骑着车子,风一样地赶在回家的路上,耳机里传来《水手》的声音。
……
总是听见水手说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
为什么
长大以后
为了理想而努力
……
是啊!这些苦痛对于方云算得上什么呢,她从四年级失去了父母的那一刻就已经长大了。
也许是她的美好童年透支了生命中所有的幸运和幸福,以至于上天给她开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玩笑,偷偷地把她父母藏了起来,完全忽略了她小小年纪的感受。
活更重了,方云的手也更加粗糙了,以致于完全配不上她那张漂亮的脸。她不愿意再让俊风牵着她的手,连俊风的手都比她柔嫩白皙许多。方云力气也大了很多,一箱酒瓶子扛在柔弱的肩上,让其他妇女都自叹不如。
方云干活也懂得用心思,她发现一个人取瓶子,刷好,再放回去,一个流程下来要耽误不少时间。她把刘阿姨和张阿姨叫到一起,“刘阿姨,张阿姨,不如咱们三个人结成一个小组,一个人负责取瓶和装箱,两个人负责刷,咱们三个人轮流,这样速度又快,又可以换一下角色,也可以松一松腰,咱们可以先试一下,如果比单人快,咱就这样干!”
刘阿姨和张阿姨觉得是个好主意,三个人试了一天,果然比一个人效率要高不少,而且换换样法干得还不累。其他人见了,也纷纷效仿起来,当然必须是三个干活能力差不多人,省得有人拖后腿。
曹福云听说了,过来看了一下,对方云赞不绝口,非常欣赏这个漂亮又有想法的小姑娘。
没半年,曹福云就让方云当了流水线管理员,当然工资也涨了一些。虽然不用再辛苦干活了,但方云还是经常在车间帮忙,这让工人们对她感激不已,她这是在忙她们赚钱啊!
曹志刚职专毕业了,也来到厂里工作,曹福云是准备把他当接班人重点培养的,所以要让他掌握各个班组流程。
一来二去,曹志刚对方云渐渐产生了好感。他起初只觉得方云长得漂亮,完全没想到她的人品,她的见解,她的格局,她的管理能力都比他一个大男人强不少。
曹志刚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他虽然年轻,但是和他父亲一样成熟、内敛、稳重。他时时给予方云照顾,但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心迹,只是将这份爱意放在心底,只待合适的时机。
曹福云也看穿了大儿子的心事。其实,他并不反对志刚和方云在一起,而且还十分赞成。方云的出身和家庭他都不在乎,他觉得方云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无论为人处事,还是生意潜质上,都是他们曹家所必须的。曹福云也开始为他们两人创造更多的接触机会,给了方云更大的管理权限,还经常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一起讨论厂里的大事。
技术才是一个工厂的核心,像刷瓶子这种简单的活当然不需要技术的。但制造工艺这一块却被黄师傅一个人拿捏得死死的,卡在自己的手里,谁也不给。这一直是曹福云的心病,如果哪一天黄师傅走了,厂子可真就没办法存活了。
方云明白了曹福云的心思,志刚肯定也明白,但他确实没有什么办法,他曾表示想拜黄师傅为师,可人家还是婉言谢绝了。
“你一个堂堂的接班人,以后是要管大事的,学我们这些粗手艺干么,难不成还想和我们抢饭碗不成?”黄师傅一句话把志刚堵得哑口无言。
方云却没有这么直接,她摸准了黄师傅喜欢下象棋,就送了他一副泰玉象棋,在办公室里放了一张棋桌,经常找一些工人来陪黄师傅下棋,自己就在一旁端茶倒水。
黄师傅的棋艺很好,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方云本来是不会下棋的,但慢慢地看了一段时间,竟也摸出一些门道,无外乎多想几步路数,心中做局,让对方琢磨不透。方云除了倒茶之外,也会和工人们一起对付黄师傅,没曾想竟也赢过一两局。
一次,黄师傅手痒痒,没找到下棋的人,看着方云,讨好说:“闺女,要不你陪黄叔下一局呗!”
“黄叔,您说笑呢,我咋会下棋呢,再说您是泰山北斗,我一个丫头片子,怎么敢和您较量呢!”方云笑着说。
“我没孩子,可把你当亲闺女啊,只要你陪叔下,叔什么都答应你!”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黄师傅早就有点离不开方云了。
方云见他如此,也不再推辞了,两人就面对面下了起来。
下了一半,黄师傅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方云竟然攻守得当,毫无破绽,让他寻不得半点机会。
“闺女,你说以前不会下象棋,叔怎么有点不信呢!”
方云笑着跳了一步马,“如果我会的话,那还不都是黄叔您教的。”
黄师傅怔怔地呆在那里,这一步挂角马已然让他落了下风,只能无奈投子认输。
“黄叔,这局您让我,下局可不能再让了!”方云笑着说。
两人杀了五盘,黄师傅赢了三盘,方云把分寸掌握得正好,让黄师傅很是高兴,不仅下得过瘾,又有满满的成就感。
慢慢地,黄师傅不再警惕方云,只要方云问什么,他就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如果不会的,就手把手地教她,并告诫她:千学不如一看,千看不如一练。方云是一个细心的人,一边学,一边记,一边做,一边悟,黄师傅的那点技术早被她吃得透透的,再无私密而言。
如此几个月,方云还是一如既往地陪黄师傅下棋,态度毕恭毕敬。
黄师傅顿了一下说:“方云,你是个好女孩,叔没有看错你,叔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想来学我手艺的,叔看你诚心,就都教给你了。但你现在已经学会了,甚至比叔都厉害了,但还是愿意陪叔下棋,还对叔这么尊敬,甚至比以前还好,叔打心里高兴,你是个善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你以后肯定比任何人都强!”
方云感动得双眼模糊,恳切地说:“谢谢叔教了我这么多,我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在那么多好心人的帮助下才走到今天,您待我就如亲生父亲一般,我又怎能不尊敬您呢!”
“他们曹家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姑娘帮助他们,真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黄师傅一脸感慨地说。
“这技术活没有百日鲜,要常学常用,不断地提高,就像上学一样,你要往上奔,只有你不断地上进,才能赶上时代的发展。不要总想着自己是个初中生,初中生怎么了,只要你在工作中认真地学,以后一点也不比他们大学生差!”黄师傅鼓励方云说。
听完黄师傅的话,方云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在正规学校上学,但是也可以不断地学习,在社会这个更广阔的学堂里,汲取知识和营养,获取能力的提升。
“叔,您水平真高,我一直以为您只是一个技术工人呢!”方云由衷地赞叹说。
黄嘉成的脸上浮过慈祥的笑容,他把自己的经历也娓娓道给方云。黄嘉成是北京人,上过工大,在陕北当知青的时候,认识了来自兴曲县的知青李秀桐,两人一见钟情,确定了恋爱关系。但黄嘉成的父母不同意,给他找了一个北京的女孩,催促他回去完婚。
黄嘉成没有办法,结束知青锻炼后,就随李秀桐回到兴曲县,偷偷地领了结婚证,断了父母的念想。李秀桐在陕北吃了太多的苦,身子本就虚弱,一直没有生育,四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妻子的离开让黄嘉成倍受打击,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再结婚,也没有回北京。他将李秀桐的骨灰盒放到自己床边,并写好遗言,随时准备告别人世,去另一个世界陪自己的爱人。
黄嘉成原本是一个热爱生活,兴趣广泛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不缺钱,只是象征性地找了一份工作,因为只有在不断地忙碌之中,他才能忘记伤痛。黄嘉成为妻子写了一本回忆录,名字叫《告别》,还未完本,这可能也是支撑他一直活下去的希望。
方云没想到黄师傅竟有如此的经历,在唏嘘不已之下,又十分羡慕。谁不渴望拥有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呢,谁又不渴望找到一个对自己钟情一世,守护一生的人呢!
经过一番倾诉,黄嘉成心中的执着仿佛被打开,他把方云当成自己的闺女一样看待,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方云也经常到黄嘉成的家里,帮他收拾房间,帮他打点一切。看到书房的钢琴,方云像着了魔一样,手指敲动了一下琴键,发出了美妙的音符。
“怎么?觉得好玩么,黄叔教你好了!”黄嘉成微笑着说。
方云一般不愿意麻烦别人,此时却不假思索地说:“嗯,这钢琴的声音太美妙了!”
没多长时间,方云就已经能够弹奏起像样的歌曲了,连黄嘉成都没有想到,一点音乐基础都没有的她竟是如此聪慧有悟性。
音乐让她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治愈了她的思念,治愈了她的惆怅,也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有气质,更有涵养。
年关将至,方云把方涛接到了黄嘉成家里,准备和他过一个快乐的大年,毕竟黄嘉成每次都是一人在空空的房子里守岁,只有孤零零的骨灰盒陪着他。
黄嘉成高兴坏了,像个孩子一样,买了很多鞭炮,年货也备了很多。除夕之夜,方云包着饺子,黄嘉成和方涛两人一起贴春联,架着梯子一起清理杂物。
热气腾腾的水饺,三个人围在桌子旁边,高兴地举杯庆祝。黄嘉成眼睛湿润了,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
饭后,三个人观看春晚,燃放鞭炮,方云弹着钢琴,黄嘉成闭着眼睛哼唱着……
“方云,黄叔一把年纪了,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快乐的一天,不知道黄叔有没有荣幸收你做个干女儿。”黄嘉成用蹩脚的方言说道。
“干爹好!”方涛一口叫了出来。
惹得黄嘉成和方云一顿好笑。方云心里也逐渐开朗起来,并不再拘束什么,她知道一个老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又怎么会忍心拒绝他呢!
“方云,把方涛接到县里上初中吧,一来这里教育水平好,二来你也不用总是来回跑了,就在这里安心地照顾他,工作生活都方便。”
黄嘉成还是有点门路的,把方涛转到县里不成问题,再说陵城乡就在县城边上,离得很近,方云也可以随时去学校。
方云虽然答应了,但没有住到黄嘉成家里,只是每个星期去一次。她和方涛住进了玻璃厂的宿舍里,方云已经算个小领导了,从工人到老板没有一个人不尊重她,她有自己的办公室,也有自己的宿舍。
玻璃厂的工人基本都是附近村的,开始的时候都还听话,时间一长就都有些想法了。一群人看着厂子的效益越来越好,就琢磨着联合起来,去向老板反映加工资,不涨工资就怠工,她们也是吃准了老板耽误不起,也不敢开除工人。
这事儿让曹福云很是头疼,答应她们倒也行,但就怕她们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开了这个头可不是好事儿,老板是绝对不能让工人们牵着鼻子走的,这可是管理的大忌。
曹福云叫来志刚和方云,志刚说:“她们说涨就涨,那还了得,咱们宁愿亏一点,也不能助长这种风气。”
曹福云摆着手说:“两败俱伤不是什么好办法,再说啤酒厂把单子下给咱们,只要一次完成不了,那就是信誉问题,他们以后就会考虑再换一家了,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不能再走回头路。”
方云思考了一会儿说:“曹厂长,这事儿就我给我吧!”
下午的时候,方云召集全体工人们开了一个会,她当众说道:“各位阿姨好,最近咱们厂有可能要接一个大单,怕大家忙不过来,我和厂长商量了一下,想从地毯厂那边拉些工人过来一起干。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这里待遇好,她们很多人肯定也都想过来呢!我听说有些阿姨可能家里忙,顾不上厂里的工作,没关系,如果有人确实有困难来不了,厂长说了,走的时候给她多发一个月的工资,不能亏待在这里工作过的任何人。如果有想走的,今天下班的时候来我这里登记一下。”
“俺们没什么困难,家里那点事儿算什么,只要有活儿干,俺们都愿意在这里干,离家还近,哪有这么好的地方!”刘阿姨和张阿姨帮腔说,其实她俩早就被方云提前交待好了。
“对啊,对啊,家里能有什么事儿,大家工作都上心着呢,方云你放心好了,俺都会好好干,你这么帮助大家,谁会舍得走哟!”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说。
一个月后,等工人们都不闹情绪了,方云建议曹福云给每个瓶子加两分钱,工人们都高兴地不得了,能够保住饭碗,又能加了工资,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曹福云没想到方云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件棘手的事搞定了,更加坚定了把她留下来的决心。
方云从来没有给曹福云提过工资的事,但曹福云总是想着办法给她加工资,或许这就是人才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