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俊风和方云都走不顺当了,黄灵虽然也头蒙蒙的,但还清醒得很。店要打烊了,她先把方云扶到外面的台阶上坐下,又回来扶俊风。
俊风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口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忽然他转过头来,用力地抱着黄灵,猛烈地亲吻起来,“方云,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你知道吗?”
黄灵心中一阵悸动,身子抖动不已,她还未来得及享受和回味这初吻带来的甜蜜,便轻轻地闪躲过去,她虽然十分渴望,但这吻并不属于自己。她知道俊风和方云喜欢彼此的,从小就知道,她不奢求什么,也不渴望什么,她从心里祝愿她们。但当她听到俊风说出爱方云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的怆然和落寞。
她就这样,一手挽着方云,一手挽着俊风,傻傻地坐在台阶上,等着他们醒来。
没一会儿,方云和俊风竟都倒在她的怀里,黄灵微笑着看着他俩,心想,如果能够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
新宇看着娘满头的银发,忍不住说:“娘,你这腰都直不起来了,以后就别下地干活了,咱地也别要了,反正以后我上学不花钱,假期的时候打点零工也差不多够你用的了。”
香玉笑着说:“娘还要等着你把媳妇领进家门哩,这几年娘再努努力,怎么也要把这个房子弄利索一点,虽然你们以后不在农村住,但这终究也是个家啊!”
新宇没有说话,以后的事情他说不准,也不能确保能把娘接到自己将来的家里住。
“娘,咱们明天去医院给你看看腰吧,你老是害腰疼,这以后我不在家,你一个人怎么能行!”新宇担心地说。
香玉赶紧推托说:“不用,花那个钱干啥,几十年都熬过来了,这点疼算什么哟!”
新宇没有理她,第二天就软磨硬泡地把娘带到城里第一医院去了。
小县城的医院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再说这都是老毛病,需要静养,医生只是开了点止疼药,叮嘱以后少干活。
“俺就说么,来了也没用。”香玉悻悻地说。
“至少检查一下,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咱就放心了。”新宇安慰娘说。
这时,晓歌也来医院配点药,从走廊过去的时候,看到香玉,却不敢相认,又觉得有点像。于是上前试探问:“香玉,是你吗?”
香玉看到晓歌,先是一惊,赶紧摆手说:“你是谁,你认错人了,俺不认识你!”说着,就拉着新宇赶紧走。
晓歌看了新宇一眼,长得那么像红深,心里也明白过来了。
看着她们娘俩离去的身影,晓歌怔怔地站在那里,她做梦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老太婆竟然是香玉,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原本美丽的女子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晓歌想不明白,她没有在农村呆过,也肯定不会明白,一个独守的农村寡妇有多么心酸,多么无奈。当你脸蛋漂亮时,那些恶棍会眼馋你的身子,当你容颜尽失时,那些婆娘会嘲笑你的鄙陋。
虽然她们从本质上也和你一样,但她们同样会看不起一个像她们一样的人。她们的内心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尽是讥讽和挖苦。似乎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获得一种站在别人之上的快感。因为她们已经处于社会最低端,几乎没有可以拿来消遣和出气的人,一旦抓住,她们就会像鬣狗一样,蜂拥而上,死咬着不放,越是血淋淋,她们越是兴奋。
仙姝一样,香玉也一样,都是她们的猎物。这种人虽然不是多数,但是只要有那么几个,便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让你对生活充满绝望,感到无穷无尽的窒息。
香玉没有回家,让新宇带着她回了一趟陈家沟,那里是她的老家。香玉的亲爹和继父都姓陈,香玉本来有一个弟弟的,她娘在家里经常被打,被她爹照死里打,娘就偷偷带她逃了出来,弟弟留在老家。
后来,她亲爹死了,弟弟就成了孤儿。香玉的继父不让她娘管,连回陈家沟也不让,弟弟过得怎么样也没人知道。香玉偷偷去看过几次,弟弟连个像样的屋都没有,吃穿发愁,可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还有个弟弟呢,只能由他自生自灭了。
香玉从别处听说,弟弟前两年死了,她也打算去坟上看看,一直没得空,直到现在新宇考上大学。
新宇这才知道自己还有个舅舅,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无论什么亲戚,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家里的那个舅舅也是好吃懒做,还经常想来刮点香玉的油水,连新宇考上大学也不来看看,大概怕出钱,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在新宇心里,亲戚这个词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了。
回到了陈家沟,邻居们几乎忘了香玉弟弟这个人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大家都叫他莫陈,被埋在林里的小土包上,孤零零的尽是野草,无人过问。一个好心的邻居给她娘俩讲了些莫陈的事情,边讲边叹息。
香玉想去老宅子里看看,那个邻居告诉她,莫陈死后宅子就被大队收回去了。香玉这才回过神儿来,她的老家陈家沟已经与她彻底断绝关系了,一丁点儿念想都没有了。
香玉伤心地掉了些眼泪,买了些纸钱去坟上看了一下,整了整坟上的草,擦了擦木牌。新宇面无表情地跟在香玉后面,他对穷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连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也不例外。
多年以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新宇辗转反侧,了无睡意,为他舅舅写下了一篇记文《莫陈》。
莫陈是个农民
生活在几十年前的农村
娘走了,爹死了
只留下两间破土房
没有钱财一分
莫陈不会种地
也不会做饭缝针
但他不懒
经常帮助乡亲
妇女们经常找他干活
出猪圈的粪
砸地里的土坷垃
打盖屋的土坯
劈干硬的树墩
莫陈干活不惜力气
也不要报酬
只需简单吃上一顿
哪怕两个馍馍和腌萝卜根
妇女们笑着跟他讲
干好活就给他介绍媳妇儿
他空咧着嘴笑
不知道有没有当真
日子过了很久
那年
应该是他的本命年
莫陈大病了一场
咳出的血沾满了嘴唇
乡亲们慌张地赶着驴车
把他拉进了县里的医院
听说要很大一笔费用
又无奈地把他拉回乡村
莫陈快不行了
陈大老爷问他还有什么心事
莫陈虚弱地说
给俺介绍的媳妇呢
那些妇女听说后
都哭成了泪人
莫陈走了
那天正好清明
天上飘来几片乌云
下了一场难得的雨
没有花圈,没有唢呐
也没有后嗣给他摔火灰盆
莫陈埋了
木牌上要刻他的名字
先生问他的大名叫啥
没人知道
只好刻上了陈莫陈
日子又过了很久
两间土房早已被大队收了去
院子里处处布满青色的苔痕
人们也渐渐地忘记了他
每年清明
偶有几只乌鸦
落过他的孤坟
……
新宇考上军校后,村里除了仁忠,几乎没人来过。
不过从那以后,也没有妇女敢当着香玉的面讥笑她了,她们嫉恨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份畏惧。香玉虽然腰已经挺不直了,但走起路来步伐坚定了不少。在她的眼里,这些农村的妇女已被她远远甩在身后了,自然也不会在意她们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红深考上学之后。二十年了,她又等到了一个可以让她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本应该激动地泪流满面的,但她没有,她的心早已像石块一样,没有了任何柔软。
“娘,等我大学毕业了,咱就盖个新屋,看谁还瞧不起咱们!”新宇跟她娘说。
是啊,就是这个共用的屋山墙让她受尽了屈辱,香玉恨不得现在就推翻它,砸烂它,一眼也不想再见到它。
“不,等咱们条件好了,去城里住,娘虽然老了,还可以给你们做饭,给你们带孩子。”香玉想好了,就算以后儿媳妇不让她住家里,她哪怕去城里要饭,住桥洞,也不再回这个村子了。
仁忠跟村支部商量,以后每年都拿出五百块钱当作慰问金给香玉,算是新宇参军入伍的补助。义务兵服役按规定是有补助的,但乡里没有标准,县城也没有,各个村里就根据自己的情况来。
一般的村每年就给参军的人家发点年货啥的,顶多给个一百块钱。但仁忠觉得以后香玉一个人太困难了,村里还有养鸡厂,就多给点,每个月再给她几只鸡补补身子。
仁忠知道,如果只给钱,香玉是舍不得花的,东西也是要给的,以后即使香玉不种地,也基本够生活开销了。其他几个支委也是老党员了,都没有意见。按说新宇考上的是军校,不能按正儿八经的义务兵服役标准发,可他毕竟是为村里争了光,享受点补助也是应该的,即使有些村民不待见,但支委的觉悟还是有的,也必须有。
虽然新宇不怎么去姥姥家,和舅舅、妗子也都不亲,但作为晚辈还是要讲礼数的。现在考上学就成大人了,不比小时候,如果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是要被街坊说闲话的。
香玉准备了四样礼,跟新宇说:“咱家也没什么亲戚,你姥娘家还是要去一趟的,你以后就在外面了,也见不了她们几次了。”
新宇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娘去了趟楚河村。
“哎哟,香玉回来了,可有好久日子不见了,这是大外甥吧,瞧这模样长得,人也俊,也有出息。”一堆人拉着香玉,嘘寒问暖。
香玉的堂嫂拉着家里上小学的儿子凑过来,舔笑着说:“小亮,赶紧叫表哥,以后你新宇表哥要当大官哩,你要是想当个兵啥的,还不是你大表哥一句话的事儿吗!”
众人跟着哈哈地笑着,香玉站在最中间,脸上也堆满久违的欢笑,她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新宇的舅舅陈留宝沏了一壶茶,让儿子小满给端了上来。留宝显得很不好意思,这外甥考上大学,按理说自己多少要表示一些的,可只怪囊中羞涩,半个子儿都拿不出来。
留宝瞥见小满他娘从屋里出来,张嘴就骂道:“你这该死的娘们儿,没看见俺姐和大外甥来,还不赶紧去多弄两个菜,好好招待招待!”
转头跟小满说:“小满,和你娘去抓只鸡杀了,待客。”小满听了,高兴地跑了出去。
香玉的娘已经开始拄拐棍了,脚下虽然不利索,但脑子还清楚得很,叹着气说:“香玉啊,你从小啥福都没享过,竟受罪了,娘也真是没用,嫁妆也没有给你准备过,孩子也没给你带过,这以后啊,你也少来这里,还挂牵你娘干啥哩!”说完,抹起了泪。
本来香玉对娘还有些怨恨,今儿听她这么一说,竟然心头一热,泪水涌了出来,心里也不再怪她了。
天下有哪个娘对自己的孩子不好呢,即使她无权无势,什么忙也不帮不上,可心里总是时时担忧,她不求任何回报,只愿自己的孩子过得好。
想到自己的处境,又想到娘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香玉抱着她娘,两人不停地抹泪。
“香玉啊,你以后日子就好起来了,新宇有出息,你就有福享,甭要管别人,你苦了一辈子没人帮你,你没有对不起谁,也不欠谁,只管自己活得好好的。”香玉娘也是恨她爹对这个闺女一点也不好,留宝也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发着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