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晓歌躺在家里的床上,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柔柔的,暖暖的,那正是家的味道。方云张罗着做饭,俊风收拾着东西,他们那么默契,那么自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梅晓歌百感交集,她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有多长,只愿活得有意义。可她也知道,这一切终究是短暂的,很快就会结束了。
晚上,俊风和方云都没有回去。
梅晓歌半躺在沙发上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干妈,今天是12月24日,是国外的平安夜呢!”俊风回答说。
“方云,你帮我去磨杯咖啡,你们俩也陪我喝一杯吧,咱们一家人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聊过天了。”
方云迟疑了一小会儿,马上就去了。梅晓歌闻着满屋子的咖啡香味,沉醉地哼起歌来,方云端上咖啡后,也配合着她的歌声,动情地弹起了钢琴。这座小小的古朴宅院就如同世外桃源一样,温馨而清雅,在俗世中显得异常明亮和珍贵。
“俊风,我不想方云以后也像我一样,如果有可能,你要多抽出些时间关心她,她过得比我苦多了。”梅晓歌眼睛模糊,喃喃地说。
俊风没有说话,紧握着梅晓歌的手,他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永久地停留下去。
第二天,俊风去城里买了三顶红色的圣诞帽和一些彩灯。回到家后,他们每人戴上一顶,又把家里布置了一下,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喜庆和活力。俊风点上了蜡烛,放起了圣诞歌,和方云围在梅晓歌身边,一边唱着jingle bells,一边舞动起来。梅晓歌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晚上还吃几块蛋糕,一直到半夜还很有精神,拉着俊风和方云坐在她的床边,不肯睡觉。
早上,天空阴霾,下起了雪,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窗台前。梅晓歌望着窗外,她似乎看到了以前,她和玲玉、香玉第一次去白石西村演出,那个雨夜,在村委的旧房子里,她打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仁旗,也就是那一眼,她看见了爱情的模样。
梅晓歌跟俊风说:“俊风,你去书房抽屉里把那个铁盒帮我拿过来。”
方云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干妈,你先喝点粥再做其他的吧!”
梅晓歌示意她先把粥放在桌台上,“方云,干妈有话要跟你说……”
俊风在书房里拾掇了半天,才在最下面一层抽屉里找到一个略显生锈的铁盒。他掸去上面的灰尘,拿着它走进梅晓歌的房间。
此时,方云已经趴在梅晓歌的身上抖动地哭了起来。床上的梅晓歌脸色安详,笑容坦然,她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俊风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紧紧握住方云冰冷的双手,将她揽入怀中。梅晓歌是他们俩爱情的见证,只有在这里,他们俩才能像个孩子一样,享受着呵护与庇佑。如今晓歌走了,他们的爱情似乎也没有了。
俊风小心地打开那个铁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正是梅晓歌和仁旗的合照,照片中,他们清纯得如同一对神仙眷侣。俊风和方云在照相馆里见到过这张照片,也隐约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没想到梅晓歌的用情却是如此之深。
梅晓歌没有什么亲戚,在去八宝山火化的那一天,省里来了一位领导,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钟援朝,他是接到县人民医院院长的电话赶过来的。
一番寒暄过后,钟援朝悲恸地问:“晓歌她,有没有什么遗言?”
方云说:“干妈生前曾说想和她母亲安葬在一起。”
钟援朝黯然地说:“晓歌的后事就交给我吧,她母亲安葬在省城的公墓,我安排好后接你们两人过去。”回头又对俊风说:“我和你爸是同学,就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县委我也不去了,晓歌火化完,我就带她离开这里,她应该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等一切妥当后,俊风抱着晓歌的骨灰,交给钟援朝。
“我想去晓歌的家里看看。”钟援朝难以克制心中的悲痛。
钟援朝以前来过晓歌家的,而且来过好几次,他看着自己曾经送给她的留声机,还有从原苏联给她寄过来的磁带,恍若斯人就是眼前,一时情到深处而不能自已。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茫茫亦漫漫,他默默地走到小院里,站立良久,推掉了秘书送来的雨伞,任雪花落满全身。
钟援朝带着梅晓歌的骨灰走了,一路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只有此刻,他才觉得晓歌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一个人。
俊风回到家里,仁旗和玲玉也早一天得知晓歌去世的消息,听说钟援朝把晓歌的骨灰带走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感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早没了呢!
晚上,仁旗在书房里坐着,手里拿着晓歌送的那块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见指针清脆的吧嗒声,它仿佛还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主人已经不在了。
俊风推门走了进来,“爸,你还没睡?”
“嗯,我不困,再坐一会儿!”仁旗两鬓斑白略显苍老,并没有抬头。
俊风明显地感到他爸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眶似乎也有些红润,“爸,你爱过晓歌干妈么?”
仁旗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儿子会有如此之问,他抬起头,眼神中有些木然,但也没有回避。夜窗外,鹅毛般的雪花恣意飞舞,仁旗的思绪也飞往几十年前。
“……我和新宇的爸爸红深是好朋友,你仁忠大伯让我们去生产队的宿舍看望演出的三个女孩,其实就是想让我们和她们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处成对象。那天晚上下着雨,是晓歌开的门,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的距离看到晓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温柔,我和红深都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可她是城里的,她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的美丽,她的身份都让我们高攀不起,甚至让我们觉得卑微。我们不是不想,是不敢,不敢喜欢她,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就像一个触摸不到的梦一样,太远了,让人够不到,只有玲玉和香玉让我们觉得是现实的,是踏实的,是我们可以去追求的……”
“爸,那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晓歌干妈怎么想的呢?她或许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什么身份地位!”
仁旗苦笑着说:“两个人的感情最重要的不是对方在不在乎,而是你在不在乎。我们是农村里的,晓歌是城里的,我们那时还没有能力去城里,晓歌又怎么会留在农村呢!即使她自己愿意,她身边的家人、亲人也不会同意。而且我们要找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能够在农村会干农活,会过日子的女人,晓歌是为爱情而生的人,而这份爱情不可能出现在农村,也不会属于我们。”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仁旗神色黯然,把那只手表放进了抽屉,没有再戴在手上,“睡觉去吧,明天你妈找你还要商量事情呢!”
俊风没有回房间,一个人走到外面,在银白色的世界里吱嘎吱嘎地走着,这应该是晓歌干妈最喜欢的童话世界吧,俊风的双眼忍不住流下泪来,“干妈,你可以安心了,你爱的人他也同样爱你。”
钟援朝将晓歌安葬在她母亲的墓旁边,碑上刻着:一生挚爱梅晓歌之墓,没有落款。他让司机把方云接了过来,并没有叫上俊风。方云将一束鲜花放在晓歌的墓前,静静地凝望着晓歌的照片,畅想着她年轻的样子一定很美很美。
晓歌的墓旁边还有一处空留的墓地,钟援朝面色深沉地说:“方云,我了解过你的情况了,你是一个好女孩,晓歌有你这么好的干女儿也算是她的福气。我没有子女,等我百年之后,也想安葬在晓歌旁边,静静地陪着她。我想,由你来帮我完成这个遗愿,希望你能够答应我!”
方云看了钟援朝一眼,他的眼里充满了痴情和渴望,“钟部长,请您放心,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钟援朝勉强笑了一笑,“这我就放心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以后生活上还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打我电话,晓歌不在了,你也算是我的亲人了。”说着,给方云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钟援朝示意秘书把方云送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晓歌的墓前,俯下身子轻抚着她的照片,喃喃自语。晓歌的离去对钟援朝的打击太大了,虽然他一年也就见她那么几次,多数是在逢年过节时,但只要知道她在,他心里就是充实的。也许这就是精神寄托,无论她是在天涯、在海角,即使你一生不见,心里也会觉得安稳,但如果哪一天她不在了,你会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瞬间崩塌。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晓歌如此,钟援朝也大抵如此。
俊风回家后,就像所有年轻人一样,面临着各样的催婚。玲玉像着了魔了一样,天天念颂着:“我和你爸都老了,不能让我们抱不成孙子。”
过了几天又把王占兵叫来吃饭,一起给俊风想想办法,王占兵说:“区委周书记的女儿程程也回来了,在区文化局上班,年纪轻轻就已经副科长了,现在还没有找对象。我看俊风也别在部队长干了,过了年就打转业报告回来算了,他现在副营级,让成浩他爸活动活动,安排在区委区政府都不成问题,先当个秘书,以后肯定大有前途,程程以前对俊风印象很好,两个人很般配的嘛!”
玲玉高兴地说:“就是,就是,俊风,听你舅的,外面千好万好都不如家里好,大城市有什么好的,你那里那么远,我们两头谁也照顾不到。我看程程就不错,以前见面我就挺喜欢这孩子,如果你们俩在一起,我和你爸还愁啥,后顾之忧也没了,你的前途也解决了。听你舅的,一定听你舅的,明年咱就不在部队干了,打转业回来。”
“妈,我这才刚在部队干呢,你就让我转业回来,那我这么多年学不白上了,这跟当逃兵有什么区别!”俊风犟着,就是不听他妈的话。
“部队有这么多兵,但爸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不在单位,部队没事儿,你不在家,爸妈不行啊,谁家不希望老少大小围在身边转,咱们家亲戚都在这边,有什么事儿也能有个照应。宁城那里虽然是沿海发达城市,但毕竟人生地不熟,无论你呆多少时间总还是要回来的,人总要落叶归根的,晚回不如早回,你这孩子,小时候多么听话,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儿了呢!”玲玉抱怨着说。
王占兵也劝着说:“俊风,以前舅舅也觉得在外面闯荡闯荡好,天大地大总要出去看看,但现在人老了,也悟透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啊!只有在老家才是最舒心的,挣不挣钱的无所谓,就图睡得踏实,活得踏实。再说,你回来也不算差,有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不就为了混口公家饭吃,你如果去了区里,发展平台也大,有资源有人脉,起点就比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工作的人高。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人生的路虽然很长,但关键的就那么两三步,一定要走准走对。”
可能人老了,思维和想法就不一样了,俊风没有回应王占兵的话,默默地没有吱声。对于俊风来讲,如果不能够和方云在一起,这座小城便没有了意义。他甚至有些讨厌自己身边的人,是他们拆散了自己和方云,他们脑子里那些所谓的门第观念简直迂腐不堪,他有些叛逆,想逃离这个家,虽然他始终深爱着自己的父母。
在老家过年的这段时间,俊风经常躲在姐姐家,帮她带带孩子,只有从小外甥和外甥女的身上,他才能感受到一些难得的乐趣。俊容开玩笑地说:“这两孩子也真是奇了怪了,跟你这个舅舅都没见过几面,但见了你就亲得不得了,连他奶奶都不找了。”又低声喃喃地说:“方云也一样,俩孩子也没怎么见过她,但见了面和她也很亲,如果你们俩能够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俊容平静地和俊风说:“俊风,方云也已经结婚了,我知道你们彼此都还想着对方,但你不能这样一直下去,你也快三十了,应该要找对象了。就算你在宁城找也无所谓,爸妈年纪大了,你没回家的这两年,妈住了两次院,都没让我告诉你,她的身体也不算好。老人的观念是迂腐了些,但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母。现在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呢,你只要不成家,他们就会一直担心你,挂牵你,吃不好睡不着。为人子女,孝字当先,你也不小了,就多为父母想想,尽快成个家吧!”
俊风一直很听俊容的话,这一番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明白,一个人不能仅仅为了自己而活,还要为家人,为社会,为国家。他深爱着方云,爱得无处安放,但这份爱应该埋在心里,也应该告一段落了。
“姐,回去后我会好好考虑个人问题的。方云做生意应该很辛苦的,你要多开导一下她,不要那么拼,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俊风忧虑地说。
俊容叹了一口气,有的人拼命工作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的人是为了麻醉自己,她又怎能不了解方云呢!俊容知道方云比俊风的用情更深,受的伤也更深,也许只有两个人分隔两地才是最好的,互不相见,互不打扰,慢慢地让时间去冲淡一切,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痛苦是时间解决不了的呢!
方云自从见了俊风之后,心里也似乎泛起了涟漪,不断地回忆着在晓歌家里的点点滴滴,虽然时光短暂,但他们三人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温馨。她好几次夜里开着车去了干妈家里,发现里面亮着灯光,她知道一定是俊风在那里,他肯定也是在等待自己,期待与自己重逢。隔着车窗,方云望着那盏熟悉的灯光,眼含热泪,她何尝不想一下子扑进俊风的怀抱呢,管他什么世俗,什么伦理,统统抛之脑后。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也不能那么想。昏明的灯光处,似乎也有一双眼睛在热切地看着自己,方云抑止住澎湃的内心,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爱情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心里都清楚,此生再也不能完全地拥有彼此了。
大年三十下午,俊风陪着他爸回了一趟老家,打扫了一下老房子,贴上了对联。俊风又跑到方云家里,黄灵的娘正住在里面,俊风把准备的年货都给了她。
黄灵的娘高兴地拉着俊风,笑得合不拢嘴,带着他到了她们家的新屋转了一圈,新家已经盖得差不多了,红砖青瓦小门楼,黄灵的娘每天都要去溜达几圈,肉眼可见的兴奋。
正在这时,老支书仁忠跑了过来,朝着黄灵的娘喊:“黄灵他娘,你赶紧的,你闺女从美国打电过来了,话费挺贵的,你快去接吧!”
黄灵的娘听了,跑得比俊风都快,赶到了仁忠家里,听着黄灵在电话里的问候,黄灵的娘泪眼婆娑,只能呀呀地空比划,可远在美国的黄灵也看不见啊!
俊风接过电话说:“黄灵,你娘说要你放心,她在这里挺好的,身体也没有毛病。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担心她,新房子也快盖好了,你回来就可以住了。”黄灵的娘听了,不住地点点头。
“俊风,是你吗?我好想你,好想你们啊!你可不能找女朋友啊,必须等我回去,看过同意了才行!”
俊风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黄灵就像永远长不大一样,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小孩子的世界才是最幸福的,他们只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即使那些拥有不了的,得不到也没关系,哭过了也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