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风知道再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干脆不说话了,一个人跑了出去,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晓歌干妈家。
斯人已去,往日种种,涌上心头,让人感怀万千。推开小院的宅门,俊风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仿佛看见干妈在向他招手,微笑的容颜可亲可敬。院子里的兰花依旧开得那么鲜艳,泥土温润松软,肯定有人经常来过,一定是方云,是她一直在打理着这个似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俊风颤抖着进了屋中,他的心杂乱而痛苦,他想见方云,但又怕见到她。屋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整洁,一如往常模样。咖啡机里还有焦豆的余香。俊风磨了一杯咖啡,落寞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没有翻开去看,而是默默地关了机,一个人蜷缩在靠椅上。此刻,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他迷惘而失落,甚至不知道存活在世间有何意义,咖啡的热气渐渐消失,香味也逐渐消散,他始终都没有品尝一口。
俊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晓歌的家,家里空了,他自己的心也空了。他低着头,落寞地走在街上,一辆红色的最新款雅阁轿车从身边驶过,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种味道曾经让他那么迷恋,那么心痛,也那么无助。他忘记了清洗咖啡杯,那只杯子就安静地兀立在桌沿上,不急不燥,耐心地等待着它的下一个主人。
……
这个春节,新宇没有回家,在部队战备值班,小禾前一年去看过了他一次,住了两天就又被他撵走了。初八过后,团里的食堂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叫杨敏,身材胖胖的,也比较矮小,相貌并不出众,司务长让她分管食堂的会计工作。没过几天,她的身份就被传开了,是杨政委的亲侄女,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出来打工了,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就来了她二叔这里找点活干。
起初,大家并没有把其貌不扬的杨敏当回事儿,等身份揭晓后,马上得到一群未婚男青年的主动追求,其中不乏一些男干部。杨敏开始还觉得自己挺自卑的,认为配不上部队的年轻干部,但经过被人不断吹捧,竟慢慢地变得高傲起来,要求也变得高了起来,不仅要求对方是干部身份,还必须长相要出众,能力也要过硬。
在这群追求者当中,能入得了她法眼的也只有新宇和丁常杰,一个是文质彬彬的内敛帅气,一个是粗犷侧漏的英挺刚猛。杨敏在既要还要的思想之中反复地纠结着,不知如何取舍,新宇和丁常杰也从工作对手变成了情场对手。
新宇的优势是文化水平高,他给杨敏写信,写散文诗,奈何她根本看不懂,倒是丁常杰的热烈直接反而更讨欢心,更有效果。新宇陪着杨敏看过一次电影,丁常杰带着她吃过两顿夜宵,两人暗地里较劲,可谁也不知道对方进行到了哪种地步。杨敏不急不躁地把他们干耗着,反正杨政委要提副师了,在她的意识里,二叔的职位越高,她就越吃香,说不定还能遇上比他们二人更好的男干部呢!杨敏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看他俩人谁能先提上营职,谁先提上选谁。
在保障团,新宇和丁常杰算是年轻人中进步比较快的,一个军事能力出众是枪杆子,一个材料功底深厚是笔杆子。两人提职的事儿都托人找到过杨政委,但杨永军面临着提副师的关键考察期,也不想节外生枝。再说他对这个侄女也不是特别的亲近,就把这事儿推到政治处,交待一定要按程序、按要求选拔使用,搞得政治处主任一时也摸不到头脑,就把两人提职的事儿先放下来缓一缓。
情人节的时候,新宇和丁常杰都买了鲜花,正好在杨敏的宿舍前碰到一起,谁也不肯相让,就开始争吵了起来。
杨敏推开门,看见两人这样,心里又欢喜又发愁,绷着肥嘟嘟的嘴佯作娇气地说:“讨厌死了,你们干嘛要一起来呢!”她站在新宇和丁常杰中间,矮锉锉的,还没到两人的嘎吱窝高。
杨敏一把夺过两人手中的玫瑰花,扭着小肥腚跑回屋里去了,两条粗壮的大腿挤在一起,来回磨得牛仔裤吱吱的响,“你们俩人别吵了,都回去吧,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哪里也不去!”
两人便不再吵了,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丁常杰心中骂道:就这死肥婆,看着就恶心,要不是杨政委的关系,我磕头都送给你,还会跟你抢?其实新宇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们挖空了心思,还不只有一个目的,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在那个裙带关系不容忽视的年代,多少像他们这样的人义无反顾而又不得不去钻营,去攀附,梦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心不慌,从此不用再指望着自己艰难地去奋斗。因为那种绝望的等待和无助的迷茫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最清楚,这就是底层的无奈和悲哀。特别是经过俊风来团里调研后,目睹了杨政委和一群领导的恭维谄媚,新宇的心更加不平衡了。他觉得什么狗屁努力都是白扯,要么你自己家里就是关系,要么你能攀上更高领导并且结成近亲,否则你可以肉眼可见自己将来的上限,那种上限,其实低得可怜,又怎能好意思算作上限呢!
新宇在基层和机关里呆得也算久了,他体会到了人际之间的冷漠,累死累活无人问,年复一年寒人心。有人告过他的状,也有人给他暗地里使过绊子,删除过他电脑里的文档,还将他汇报材料里的领导姓名给篡改了,害得他被张副政委骂了一通,连给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在领导眼里,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任何理由的,即使是被别人栽赃陷害,那也是你没处理好关系,为什么会有人针对你呢,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原因。
和新宇相比,俊风的工作就相对轻松很多,他这个副主任差不多就是个闲职,一不管人,二不管钱,有人拿他们这种副职开玩笑:副官副官,吃完溜圈,没啥吊事儿,再溜一圈。俊风根本不在乎官大官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钻研业务上。他对理论研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不像跟人打交道那么复杂,只要你沉得下身,钻得进去,就一定会有收获。系里承担了总部的一项重大课题,由系主任牵头,俊风也是主要成员之一,并且是主要执笔人。
在课题的研究过程中,对于当前的现状和问题,俊风请教了系里及学院有经验的专家和教授,但总觉得收获不大,没有聚焦到突出矛盾上来,只是面上的泛泛而谈。他觉得,如果要掌握第一手资料,要研究透彻,必须去一线部队调研,实地实景地了解基层情况。俊风跟系里申请,跟随部队舰艇出海一个月执行巡航任务。
战略教研室副主任许鹏飞劝俊风说:“唉,我说哥们,不就个课题么,以前再大的课题都是找找资料,改吧改吧应付一下就完了,你还真当回事儿了,你弄得再好,又有谁看呢?还不是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出海干嘛,受那罪,大家想躲都来不及,你还往前冲,傻不傻!来院校干嘛,不就图个舒服么,相信兄弟我,别折腾了。再说,你就舍得把小娇妻留家里啊,放空人家一个月,人家还不想死你啊!”说完,一脸坏笑。
俊风也开玩笑说:“每人要都像你们这些老油条,那系里的活还真就没法干了,正因为学院的活比部队轻松,咱才不能混啊,每次上课的时候,只能照本宣科,没点真材实料,我都觉得脸红。学员们想了解部队,可咱都不懂啊,不会讲也不敢讲啊!碰上部队生,他们懂得比咱们都多,如果再不去部队走走,锻炼一下,我看咱们都该下岗了。”
“你说的这些难道领导不知道么,去部队代职叫了好几年了,你见有人愿意去么,除非来场大的改革,不然部队和院校都难以双向提升啊!”许鹏飞叹着气说。
俊风自信地说:“你等着吧,改革是早晚的事儿,体制要改,人也要改,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养闲人,我们要做好准备,不能眼睁睁地躺平等着,改革往往都是迅雷不及掩耳,你适应不了时代,就会被时代淘汰。”
许鹏飞听着俊风的话,若有所思,不再反驳。是啊!改革的浪潮永远会淘汰那批不思进取,听天由命,躲在安乐窝里的人。静观其变不如主动出击,增强自身本领,夯实能力根基,才能时时立于不败之地。
俊风的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因为宁城就有部队的舰艇基地,巡航任务繁重,部队巴不得院校能多来点人帮忙,俊风被安排在最近一批次出海,仅有七八天的准备时间。
晚上,俊风把这个消息告诉云芳,“我最近要出海了,一个月,海上不能用手机,没有信号,卫星电话也不方便打,你要不在你妈妈家住一个月,等我回来!”
云芳吃惊地说:“怎么你们也有任务吗?我看是你主动要求去的吧,我爸也认识你们学院的一个师级干部,他一直干到退休都没出去过!”
俊风抱住云芳说:“我可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工作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云芳笑着嘎了一下他的鼻子,“嗯,这句话可以用作我们化妆品的广告词了,你这么有责任心,要么别在部队干了,来我公司帮忙吧,我给你开两倍工资。”
俊风在她耳边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我还要那两倍工资干什么,还有一周才出发,要不我先把这一个月的作业都先给你交了,我可是一个模范生,从不拖欠的。”
云芳娇羞地说:“真讨厌,谁稀罕,从现在开始,我不收作业了。”说完,却又情不自禁地搂住俊风的脖子,忘我地吻了起来。
激情过后,云芳躺在俊风的胸膛前,温柔地说:“我们赶紧结婚吧!”
俊风怜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嗯,等我出海回来,可以休一周的假,我带你回趟老家,跟我爸妈商量一下,咱们把日子定下来。”
“好,日子定下来后,咱们就去拍婚纱照,我要拍两套,最好先去苏州买几套新款的婚纱,这里的款式都太土了,你要陪我一起去。”云芳紧搂着俊风的胳膊说。
一听说买衣服,还要拍照片,俊风就感到一阵头疼,但还是耐着心答应了,“行吧,一切都听老婆大人的!”
“既然这个月你出海,正好我也可以安排出差了,去美国,法国呆两个星期,再去日本呆十几天。”云芳自己盘算着说。
“去日本干嘛!”俊风没好气地说。
“日本的化妆品牌也很有名啊,我们有好多品牌合作呢,每年都要去谈合同的。”云芳说。
“以后咱不跟小日本合作,不能让它赚中国的钱!”
云芳噗嗤笑了起来,“爱国可以,但不能什么地方都拉仇恨啊,这是合作,正常经济合作,是双赢,又不是打仗,你老这么上纲上线可不好。”
俊风说:“以后能不合作就别合作,你老公在前线和敌人斗争,你可不能在大后方给敌人送枪子啊!”
云芳爬到俊风的身上,嗲声说:“官人,妾身知道啦!”说完,又一咕噜钻进被窝里,俯下身子,好奇而又尽兴地吮啜起来。
一周之后,俊风跟随舰艇出海了。
以前他都是在近海巡弋,只是感觉稍有不适,这次是远海航行,直奔南端。颠簸了两天两夜,机器的轰鸣,暗涌的滚动,舰仓的摇摆,让俊风干吐不止,滴水不进,寝食难安。他听从了老兵的建议,尽量呆在甲板上,走走坐坐,闭目养神,调整呼吸,才感觉心里不那么慌了,头也没先前那么炸裂了。
夜晚,俊风望着墨色的苍穹,翻滚的乌云触手可及,腾起的海浪怒目相击,这里没有一丝《军港之夜》中描述的那般美好,没有宁静,没有温柔。可这里也是祖国的海疆啊!多少将士默默无闻地驰骋在这里,在茫茫大海中,他们如一粒尘埃般微小,却又如万丈高山般伟大。祖国的山河延伸到哪里,他们就驻守到哪里,他们无坚不摧,也无怨无悔,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一座钢铁长城,守护着万民安泰。
俊风感慨万千,写下了一首诗。
蒙冲一舰向天开,逆涛击流劈浪来,
不让倭人一寸土,敢叫罗汉败擂台。
在适应了舰上的生活后,俊风开始在作战室、轮机、航海、装备等部门轮流值守,一方面学习体验,一方面寻找问题,和一些老班长,老领导不断地请教交流,光是记录本就用了整整五本。
机舱的陈班长跟他说:“你可真够认真的,以前来这舰调研的干部不是睡觉就是打牌,再就是晚上钓钓鱼,炒俩菜撮一顿,就当来度假了,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个见。”
俊风笑着说:“不向你们这些老手学点真货,那我这趟不就白来了,在这里你们都是师父,我是小学生,我还担心这一个月太少了,根本不够用呢,哪还有心思玩呢!”
陈班长笑着说:“你要想学真东西,那就得去找我们李大拿了,他跟你差不多大,是我们的代理舰长,老舰长今年转业了。”
俊风疑惑地问:“那舰上就他一个代理舰长吗,支队的领导放心你们这样出来?”
“那不还有指挥员嘛,二楼的首长室里是我们总队的副总队长,有他坐镇呢,还怕什么牛鬼蛇神。”
晚上的时候,俊风就去了舰长室。舰长李长天正在研究行动方案,见有人敲门进来,抬头一看,愣了一下说:“你应该就是海院的穆主任吧,请坐,上舰好几天了,都忙得没空向你请教呢,你们院校的这些理论专家,我们很欢迎啊,老早就盼着你们来传经送宝了。”
俊风马上说:“李舰长客气了,你们部队的同志才是我们院校的实战老师,打仗可不能靠书本啊,纸上谈兵是谈不出战斗力的!”
“听穆主任的口音,也是北方人吧!”李长天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
“是啊,我是太山省兴曲县的。”
李长天一惊,“那咱俩可是地地道道的老乡啊,我也是兴曲县的,胡孟村,你呢,看样子应该是县城里的吧!”
“我老家是白石西村,跟你们不是一个乡,但离得也不远呢!”俊风也是很兴奋,顿时感觉亲切了许多。
“哎呀,我爱人也是你们村的,还和你一个姓呢,穆俊思,你认识么?”李长天坐到俊风跟前说。
“她是我堂妹,我们一个老老爷的,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泥巴呢!”俊风感觉太不可思议了,李长天竟是俊思的对象。
“真他妈巧,还以为只是老乡呢,现在都变成亲戚了!”李长天马上变得性情随意起来。
两人不再拘谨,有说有笑地谈论了起来。“俊风,我这还得叫你一声大舅子哥呢,上了岸,可得好好整一顿!”李长天用家乡话跟俊风约道。
“回去后,我来安排,把俊思也叫上!”俊风兴冲冲地说。
俊风也不再客气,在李长天的房间翻找起来,该看的,不该看的都浏览了个遍,随后两人又一起研究起行动方案。
次日,军舰到达祖国最南端曾母暗沙。俊风和长天共同在碑前刷新,望着这片神圣的国土,俊风动情地写下:
祖国遥远的南端
有一处国土
叫曾母暗沙
随着赤道轮转千年
独自一人守天涯
我坐上南巡的军舰
挥师出发
目睹你陌生而熟悉的容颜
了却我军旅一生的牵挂
我用颤抖的双手
将扭曲的文字在石前刻下
此时
将士们坚毅的脸上挂满泪花
岁月侵蚀的界碑啊
你满身沧桑,犹生白发
祖国的孩子啊
母亲不在
你夜里是否害怕
如何耐得住狂雷的惊扰
如何躲得了暴雨的吹打
华夏的明珠啊
因为有你
祖国的海疆更加广大
因为有你
蓝军的使命时刻必达
你无须彷徨
今朝国盛安天下
不叫倭人乱中华
伴着滚滚巨轮
我们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