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青黛他也是识得的,是阿妩依从古方,以苏枋木加入蓝草汁制成的。
阿妩惯来用此自制青黛。
谢妩依因沈淙臂上那箭疮一连忙碌忧劳了好几日,直到今日方才能闲下心思来,做起这‘闲印斜红’的事来。
只与词家所言的‘新恨重重’不同,她却是‘情思陶陶’。只却不想费了这许多功夫,竟就为九郎当作了新鲜伤痕,虽说这斜红妆本就为体现一种残破之美,可却——
谢妩立时就转过头去,又在铜镜里顾看了一番,不禁微微抿起唇儿,自语道,“不好看么?擦掉算了——”。
说着动手就要擦去,沈淙即时一惊,立时出声阻拦道,“不要!”。
后又见诸人将吃惊的目光投转向他,面上不免浮泛出一点窘色,只稍地敛容低声道,“不是的”更加低轻的声色又道,“好看的,很好看——”。
谢妩也从那铜镜中看得了那样一副窘态,内心深处随即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九郎这是也学会恭维话了——”可她却很是受用。
谭抒左右看了这二人一眼,眸色不禁稍稍一沉,转瞬又即转作常色,笑道,“擦去作甚?我来试试!”。
说着就拿起桌上胭脂,在那伤痕边缘匀画出卷曲的花纹来。又再取出将才拿来的青黛,勾出两道黛眉来,眯眼静静看了一时,心下觉得满意后,才以目色一指铜镜笑道,“再看看”。
谢妩对镜细细看了少刻,心中不由深深纳罕。
却不想她心中纳罕之事,就为白微直直说了出来,“如何也看不出惯来使刀弄弩的阿抒郎君,竟是有这般化腐为奇之巧技?”。
谭抒作色一白她道,“瞧你说的!”“这还不是你家娘子的底子好!”。
白微哈地一笑道,“说的是呢!”。
谭抒又往后一望笑道,“阿妩也略转一转身,有人只怕是等急了。”。
沈淙只过了一刻,才知谭抒说的是他,面上不由一哂。
白微又顺势在娘子额中贴了一小块花叶妆小金靥,谢妩这才从绣榻上站起来,转过身来,与谭抒并列站到一起。
也是因为这样的站位,那对比就更是一目了然。
至为不同者,便是那一双眉毛。
谢妩眉色是远山迢迢之淡薄蓝青色,无处不透着妩媚可爱之韵调;
而谭抒却是渴骥腾跃之浓重墨黑色,处处可见其爽朗不羁之气概。
沈淙见到这副妆容时,目色不可避免地一亮,不明何故地点了点头,却未有其他任何言语,只是神色温煦地微微笑着。
谭抒与白微也有意不言语,明显存着作弄沈淙的心思,却不想这心思却为刘妪打破了。
确切来说,也非是刘妪主动打破的。
刘妪来了已有一会儿了,却因害怕打扰他们谈话,就只是在门口悄声候等着,还是谢妩先看见叫了声,“阿婆,请进来罢——”。
方轻移莲步,将其迎了进来。
谢妩今日穿的是一身揉蓝白蘋绣纹的窄袖春衫儿,行动之间,一股幽香隐约浮动在空气中,那是梅蕊香丸的味道——
顺着那香味,沈淙果不其然,就看见了她腰身上坠着的水蓝色生罗荷囊。
正是他在金池之时赠送与她的那只,心下略地一动,亦转身走到厅室,笑着叫了声“阿婆”。这才知道刘妪是为他们送早食来的。而那早食,竟是阿妩昨晚随口念叨了一句的‘烧饼’。
又与他说,申戌秦检吃过后已出发去安平了,就不来告别了,只让她说一句。
沈淙稍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将要接手,却为刘妪避开道,“小郎君不要沾手,老妪就可以了——”。
身后的振缨将手中茶汤放下,又再帮忙将烧饼也一一摆放在桌上。
秦检一走,从来不离他那帮长半步的曲遂,也即悄悄跟去了。就只剩了他一人,也是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谢妩招呼谭抒坐在她旁边,谭抒也并不推辞,“我这来的倒是好时候,如此也就不客气了——”笑着说了这一句,也就坐了下来。
沈淙又叫刘妪坐下来一起吃,刘妪却只道,她早已在庖房吃过了,又再催促道,“小郎君小娘子快些吃罢,过一时冷了,就不好吃了——”。
诸人应了一声,就都各自动手吃起来。
谢妩将才涂了唇脂,并不是十分方便,此时却也不顾忌——阿婆只是因她随口一句,就即起了大早专门做的。为了不辜负阿婆一番辛劳,谢妩即张口咬下一大口来,细嚼慢咽吃完了,又再细细品味了一时,方惊喜声色称赞道,“阿婆好手艺!”。
谭抒也道,“阿婆这手艺,不去设摊开店,实在是可惜了——”。
谢妩不免一怔,转即不乏调侃道,“阿抒果是生意人——”。
谭抒哈哈一笑道,“还是阿妩了解我。”。
沈淙默声看着她们说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七日,确是错过了许多。
不一时,几人吃罢,又将那解腻的茶汤喝了,刘妪就即收拾下去。未几又折回,与沈淙道,她今日想去京兆狱中去看刘脉。沈淙因让振缨陪同她去,刘妪见小郎君意志坚决,也就没再反复推拒,只是连声道谢后,就退出去了。
谭抒又与谢妩说了一阵话,也就告辞离去了,说是要将沈淙醒转的消息告诉阿兄,再择日上门来拜会。
沈淙便知天清寺那事,谭攘应是已知道了。而那身刑伤却并无这般快痊愈,因就借说自己身体还未完全得以恢复,这时神思懒怠四肢乏力的,只怕这边还说着话呢,就即毫无预兆地昏死过去了,为免这等失礼慢待之事发生,且再让他休养一段时日。到时他再邀匡夫兄来此长聊。谭抒也就答应下来。
而‘神思懒怠四肢乏力’的沈淙,不出半刻钟,就即挟带了那制科策文,与同谢妩一同出了沈宅,往榆林巷谢府而去。而他心中也早有计较,若是为谭抒知晓又再问起,就只说他与阿妩早即说好的,总也不能食言而肥——
何论此处距离榆林巷谢府也并不遥远,脚程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就这半个时辰的脚程,都为他因故俄延了小半月了。
再若延搁下去,只怕先生要亲自来找他了,却是再耽搁不得了。
只这小半月,也甚是难交代,心里不免也有几分发虚,免不得因循惯例负‘荆’请罪。
先已向振缨问得蜜饯店铺所在,因就直奔林家果子行而去。
到得林家果子行时,但见其间罗列之物,各式各样,品目繁多,令人惊目啧叹,有许多品类都是他在荥阳未曾见到过的,一时也是看得眼花缭乱。
他对此物既不了解,也不热衷,就只先挑了先生常吃那几样。
却又想着,他这回‘罪名’可是不轻,便索性让店主将这店中诸样果脯蜜饯都包上一小份,也好让先生都尝尝,下回也就知道买什么了——
好在沈淙这难得的‘挥金如土’‘穷奢极侈’之举为谢妩及时拦下了,又自挑拣得几样小叔喜食品类,并请那店主依样包好。只是这样却也不少,他三人还是难以带上,偏且身边之人都且有事不在。那店主亦是看出,因就指了个小伙计,让其帮他们搬带回去。
二人谢过店主,方才与那伙计走出店来,沿着州桥大街往东行去。
这时街道上已逐渐热闹起来,本还相距二尺还多的他们,这一时都为行人车马挨挤贴得很近。
尽管沈淙已是足够谨慎小心,两人还是不是两手碰到,就是肩臂挨到,确是太过失礼了。因就右手悄然负在身后,又堪堪避出半臂距离,惹得白微在身后一声嗤笑,不由在心内轻叹口气,总也好过那样失礼罢?随口找了别的事转开,“谭抒这几日常来么?”。
谢妩即轻轻一点头,白微笑着补充一句,“来得可勤呢——”。
咬了一小口手上将在路上买得的一支糖狮儿,作思考状一时,遂省悟道,“想是喜欢我们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