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物品质虽佳,却是其间价直至为低廉之物了。
与其他名砚相比,都可称作微贱之物。
且说陈宾墨昔时作笃意阁,展卖谢氏博古探花笺,本也是存着同营分成的心思,却不想谢氏后人不止于其间回易所得分文不受,还且常以自作笺纸相赠,以谢其作此阁而使时人怀缅追念父祖之情。
陈宾墨屡说不成,因就留下规矩来:但凡谢府中人,于勉旃斋之物都可随意取用,并不得收取任何钱银。
这几乎作为陈氏‘家法’传下来的。
这家法之于其所引友人也适用。
是以,无论沈淙今日说破天去,陈青屿都不会收他分文。
也是因此,他才挑得这古瓦砚——此物倒与六师兄之性两相契合。对上陈青屿那诧异神色,沈淙遂即笑道,“礼轻义重——”。
陈青屿哪里依肯,要其再好生选选。
沈淙却只笑道,“醉翁公也说,既是有用之物,又何必计较其之粗丑与妍美。”。
陈青屿还要再劝,沈淙又道,“岂惟瓦砾尔,用人从古难。”。
陈青屿闻言怔了怔,转而有所了悟道,“青屿受教!”。
然那古瓦砚也并算不得如何低廉,谢妩见其神色仍是过意不去,因就留了两套笺纸式样。
陈青屿于此倒不推拒,只是笑道,“如此,我勉旃斋确是又占得了便宜。”因又将一锭价直三万的月团墨也包在一起。
沈淙自是不肯收,“沈公子若是不收,父亲回来,只怕要将我逐出家门了——”。
见谢妩冲他点头,沈淙才即施礼谢过,收在怀中。
从勉旃斋出来,向东行不到三里地,眼前便是一道横向长街,名为长横街。
这长横街以东区域,皆都是官员府邸与居民屋宅所在。
他们所站立的州桥大街与长横街街口,向北一射之地的那道纵向街巷,即是谢府所在的榆林巷。
而京都葛氏的宅第,还要再远一些。
只却葛沽当年移其姊夫蔡谟棺椁归京落葬。葬礼将一落讫,葛沽即从葛宅迁了出来,就在这长横街某个不知名的深巷之中,赁了一所空院落住了进去。
谢妩也是让白微几经打听,才知那处院宅所在。
约是‘取静’之故,那位置确是有些深僻。若是自行找去,不免要花些功夫。因就引着沈淙先去那处宅院拜访。
从街口南转进纵横交错的街巷,七拐八绕地总算是到了那座三合院门前,只那道街门却是紧紧关着——
沈淙上前叩了叩门,一直过了很久,才有一个生面孔的小厮来应门,却也只是掀开一道细缝,打量了他们两眼,而后说了句,“我家公子此时不见客。”立时就要关门。其时沈淙都还未及开口,也是一时情急之下,就即伸手将门抵住,见那小厮拉下脸来,才松开手,自报名号,说明来意。
“原是公子的师弟么?”
那小厮脸色总算好了点,却也没有任何放他们进去的意思,只道,“阁下既是远道而来,那我去问问我家公子。”。
走时,将门又关上了。
沈淙又等了好一时,那门才又打开,仍是一道细缝,冷冷丢过来两个字,“不见”。
不是‘不在’,也不是‘没空’,就是‘不见’,清楚明白,无容置疑。
可沈淙还是怔怔问道,“小哥这是何意?”。
那小厮却只道,“我家公子说,他没什么师弟,阁下请回罢。”。
沈淙何曾在六师兄这里,受过这般冷遇,又自怔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请求道,“还请小哥再与你家公子说说——”。
又冲着里面道,“六师兄,请你见一见我——”。
小厮回他的仍只有两个字,“不见”。
那道门又再重重关上,彻底将他隔绝在外。
沈淙又再等了好久,也不见里面有任何人出来。
看来,六师兄是真的不会再见他了。
他似乎直到此时,才真切地明白六师兄出走时,所说的那些话,所代表的现实。
“而今往后,葛沽,与谢公,与牛溪塾,再无半分关系。”
“谢公就只当是,从未救过我,也从未教过我。”
“又或者,只当是养了条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恶犬罢。”
沈淙怔怔地看了那道将他拒之门外的街门很久,才在谢妩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将那馈礼小心放在门口,深深施了一礼,道声,“我转日再来看你。”而后转身道,“走罢——”。
一路都是沈默无言,一直到了榆林巷谢府门外。
眼中将才能看得那威仪赫赫的三间朱门之前,早在西角门那儿探身观望的一线藕色纤瘦人影儿,远远看见他们,就小步跑了过来,扯住谢妩的手臂,语气亲昵道,“娘子可是回来了,可想死莳萝了——”。
正是谢妩的另一贴身侍女——莳萝,也不知在那观望等待了多少时候了。
莳萝是十岁头上才跟着谢妩的,现年将将十四岁。
说是侍女,也只是只有其名,未有其实。
莳萝是谢府的家生子,是谢妩之母,谢储氏身前霜蟾的小孙女,因其自小模样就生得很是娇憨可爱,浑身更是透着一股子灵俏劲儿,谢储氏很是喜爱这个孩子,一直在身边养着。
又皆谢储氏身下一对儿女,储咸与谢妩,常年不在家中。谢储氏也就将很多心思与疼爱,都浇注在了莳萝身上。以致这莳萝,都算得是谢府的小主子了。其与谢妩更是亲昵有加,全无主仆的样子。
这不,脸儿在谢妩怀里蹭了好一会子,直诉说够了思念,才注意到身边的沈淙,眨着圆圆的一对杏眼儿,好奇道,“这是谁?”却又不给他人说话的机会,直道,“不要说!让我好好猜猜!”抿着唇儿想了想,“你一定就是沈家大郎君沈泽川了是么?”。
沈淙笑着点头。
“确是很好看嘛。”莳萝盯着又再看了半晌,断然得出一个结论,“与我家娘子很配哦——”。
只这一句,沈淙就很肯定这是谢妩侍女没错了,果然与白微如出一辙。无奈地轻咳一声,转过话口道,“先生在不在?”。
“娘子你脸怎这红?”莳萝疑惑地问了一句,听见沈淙问,“先生是谁?哪个先生?”。
谢妩对着莳萝那水嫩得掐出水来的脸儿,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就是小叔——”。
莳萝‘哦’了一声,“在呀!”拽了谢妩就往西角门儿进,“这时与客在水榭弈棋呢,莳萝带你们去——”。
“先生有客?”
沈淙将想说先生若是有客,他就等会再去拜见的话,莳萝已道,“是啊!是夏殿讲,来了不多时。”。
言中‘夏殿讲’,乃是谢循的四弟子监察御史兼崇政殿殿讲夏隐夏鸣皋,也就是沈淙的四师兄。只是夏隐却更喜欢这个兼任的‘殿讲’之职,也更愿意他人称呼他为‘殿讲’,而非‘御史’。
当然,夏隐也非是因为喜欢为皇帝讲说经史,只是皇帝特许其讲书毕,即可去秘阁阅读御府藏书——
沈淙闻声一笑,他将还想着带那《天宝琱玉集》与四师兄呢,却不想如此之巧,竟就在这里遇上了,可却手无余物。
不过,他那平生只愿‘枕经典而卧,铺诗书而居。’的四师兄,除却诗书以外,对他事也从来都不上一点心思。
当初若非是‘藏书千万’这个诱人的条件,先生也无可能‘骗’来这个徒弟。
虽说,将一骗来,先生就后悔了。
若非先生‘苦劝’,四师兄只怕也不肯从他那枕籍斋中出来入仕为官。
这一‘苦劝’的代价,就是他老人家半生藏书,为其明晃晃地‘运’走了。
望着他那从来面冷言横笑比河清的四弟子,此时欢喜若狂地,将那藏书一本本,亲自搬抱上骡车——
谢循不免既是心疼,又是无奈的嫌怨口吻道,“也不嫌累得慌——”。
这话一点用都没有,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隐驱车回了他的枕籍斋。
现在时常过来‘拜访’,所‘图谋’者,只怕也是他余下书籍——
想是如此想,却还是在来时,让其自取其便。
且说莳萝见那伙计累得都已手酸,就叫了两个小厮出来接手,又与了二十钱,将其打发走了,忽又想起道,“对了,还有一位李姓老翁。”。
沈淙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那‘李姓翁’,就是他那神踪不定的外翁林靖。他那外翁如何会在谢府的疑惑只持续了一瞬,就即明白了原由,除却此处,倒也无处可去——
好在他来时专门将那弓弩图式带上了,此时正可拿给阿翁一看,这般想着就随着莳萝引领,自西角门进到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