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低声嘀咕一句,“不若,那纸团却是如何来的——”
实则此事本该早就了了,这地上纸团也非是这一个,他们本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却为此人闹大了。只因其间还有许多他们的同僚,实在不好撕破脸,现在不查却是不行了。因除去沈淙,以及先才纳卷的曾氏兄弟,此时可以出去了外,其他所有人都为扣下了。气势汹汹、盘根问底地追查了半日,将其中作弊者罚出去后,就只剩了十来人,再自誊录封弥批阅过后,就只录得了曾谔、曾诤、沈淙、韩律、薛代五人,召赴七月初九日的崇政殿御试。
初九日,辰正时刻,皇帝御崇政殿,亲策选录之士。
御试,制策一道,三千字上成,试卷用表纸五十张,草纸五十张。
以为选拔“习先王之法,明当世之务者”,故在书体内容上都不作限制,只问经世济民反正拨乱之对策。而今岁御试题目,更在其中分明写白,是为求取救弊变革的治安之策,是所谓,‘俾陈古今之治乱、君臣之得失、生民之休戚、贤愚之用舍,庶几有益于治,不特诗赋、论策……’。
此道制科策题,是皇帝在当初制科诏书发下去后,就即构画草拟好的,又于制科开考前亲笔写了,同阁试试卷一同封存于秘阁,待考试当日再行开卷发放。
皇帝本以为此回依听沈淙‘投牒自进’之言,真能为国朝取得‘许多’非常之才,因想着应试举人自晨至晡,俯伏答卷,又且并无饮食,不免饥虚劳瘁。因就在阁试前一日,即差使宫中内侍,于崇政殿殿廊两厢,设重帘帏幕,青褥紫案,并备茶果点心,以示礼遇优待。
却断无想过,他等了这么长时日,摆了这么大阵仗,为国朝寻觅天下之贤才,御试当日就只有这稀稀疏疏的五人,殿内就可引试不说,还都是几张熟面孔。除却‘作’出全不识他,惶恐之相的沈淙以外,开考以前,皇帝还与其他几人说了几句顿腹体己话。
自黎明至黄昏,几人相继缴卷退出。皇帝本是私令内常侍张宪则于他私留下沈淙,不想此人跑得比谁都快,张宪则紧赶着出去,也没能将人堵住。也是为了不让官家失落,张宪则即直接出宫,去了州桥沈府去请,却不想去时,人言是因‘头痛’已睡下了——
张宪则亦是无法,只得回宫中依实禀报,其时皇帝皇后正一同用膳,皇后听后不免忧心道,“可要让御医去沈宅瞧看瞧看。”。
皇帝听了,笑哧一声道,“皇后却不知,他这头痛,从来来得都很是时候。”。
皇后也才明白,沈淙是有意在这时避嫌,又听皇帝语声玩味地问张宪则,“你说,朕若是现时要问他‘作弊’之罪,他还敢以‘头痛’以为藉口托辞么?”。
张宪则只是笑着,不敢回答。却是皇后清婉声音低低劝道,“官家就请耐心待得三五日罢,不要沈家九郎太过难作——”。
皇帝笑道,“他难做?他胆子可是大得很——”。
“说什么为朕‘尽取天下之才’,却就是因他一人,不止将朕的‘大才’罚了出去,还有许多职官,依因此作弊事还降贬了官职,那个叫翟什么的进士——”
张宪则忙地回上一句,“回禀官家,是翟谙。”。
皇帝恍然记起道,“对,翟谙,那个翟谙,可是犯了众怒,这中间才隔了一日,就为随意找了个由头,连且功名都为革了,以后只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皇后以为皇帝真是生了沈淙的气,因轻蹙起眉尖轻声劝道,“总是此人诬枉沈家九郎在先,又者,沈家九郎还与其多方留有余地,还为其说了许多好话。他之结局也非与沈家九郎相关——”。
却不想皇帝面上更是见了怒色,抬指一叩食案道,“他与旁人留有余地,谁与他留有余地?”先皇责他是‘宋襄之仁’,此人只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回若非时机正是巧合,又遇上翟谙这个全无脑子的,他沈泽川又岂能全身而退?他要真在阁试之时,就为这等阴险手段,小人伎俩阴害得落了榜,除了名,朕还要再等多久才能将他——”。
话至此处,却见皇后掩唇轻浅地笑着,一瞬怒气全消了去,失神地看了须臾,才问,“皇后,笑什么?”。
皇后因笑道,“官家分明是担心沈家九郎,却何故那样作色上火,若是真吓走了沈家九郎,官家可不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皇帝也亦笑道,“朕不过与皇后说两句气话罢了”。
“再说,他沈泽川哪有那样胆小?”又道,“现时朕还左右不得他,待过两日他当了朕的官儿,岂会容他再以这样憋足理由,来敷衍糊弄朕,朕让内官抬也得将他抬来——”
皇后抿唇一笑道,“官家这‘宠遇’,实无几人承受得住。”见官家眼色,即食了一小口糟制淮白鱼,又再缓声道,“沈家九郎还未中榜,就已是众矢之的了,这于他,终究不是什么幸事——”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此处多言,只轻声问道,“御试的策论,官家看过了么?”。
就只五人策论,也无必要非挨到转日去看,是以将一缴进,就即看了。
皇帝一点头道,“看过了”。
皇后以手中红罗帕子轻轻揩揩嘴角道,“官家,要将沈家九郎,点入第三等么?”。
国朝故事,制科御试分五等,上二等皆为虚设,惟以下三等取人。因而三等实为一等,国朝自有制科以来,还无一人能入三等,至多只是四等。便是四等,其声名誉望也远非进士科状元所能及之。
皇后因想着,皇帝如此宠遇沈淙,想来定会将其定作三等,以示超前绝后之恩遇。只她私心以为,此举并非真的于,早即是众矢之的的沈家九郎好。因才有此一问。
却不想皇帝只一摇头,而后道,“朕与两制官已定了进士曾谔为三等,曾诤本也同为三等,却为翰林学士胡武平因其议论太过激切而驳斥,再三议论过后,遂就降为第四等。”。
皇后神色闪了闪,还是问出了口,“其中可有妾的原故?”。
此前依因臣僚上言,今岁制科参选者,唯曾谔曾诤兄弟二人,诚有大才,而制科在即,曾诤却得了寒病,如不能使兄弟二人,一同上榜,未免可惜,又非是恢复制科之初衷,因请将制科日期向后延期——举朝无人不知,他二人正是母亲族侄。
皇帝笑着摇头,“元讱、元谏二人,乃都是我国朝无出其右的旷世文星,千古奇才——”。
听皇帝如此说,又想着此二人本就盛名在外,皇后也就不再见疑,又听皇帝道,“薛代亦为第四等。韩律、沈淙同为第五等。”皇后不免惊讶道,“是沈家九郎作得不好么?”。
皇帝笑道,“这却是他自己要求的,怨怪不得朕。”。
“两制官也说其策,即便不入三等,少得也是四等,是朕‘独行其是’地将其列在了第五等。”沉默片刻,又叹声道,“他的主意,却让朕来背负这‘独行其是’‘不识贤良’的罪名,实在是可恨,可恨矣——”。
皇后恍然笑道,“难怪官家作色上火,这由头却是在这呢——”。
皇帝一笑道,“皇后,明鉴。”起身又道,“看着他们引试答卷,在御座上坐了一日,身上这骨头都僵了,皇后陪朕去御苑走走罢?”。
皇后亦起身欠欠身子道,“妾谨遵圣命。”。
皇帝因就牵了皇后的手去御苑不提。
且说沈淙将自崇政殿回到沈宅,就即托病和衣躺下,待振缨将内常侍张宪则送走了,才慢慢坐起身来,揉按着颞颥眉心,振缨进来时望见,因惊讶道,“公子是真的不适?我还以为——”。
沈淙也不睁目,“以为我在欺君?”。
振缨因将先前收起来的撒馥清远香取出来,于那绿釉博山炉中点上,“这话可说不得——”。
待至香烟自室内慢慢氤氲开来,沈淙吸嗅了少时,精神稍许清爽了些,缓慢将目张开道,“不论真实情状如何,在皇帝那里,这已是桩南山铁案了,我这罪名也是不是也是了——”。
“我看公子也不冤,敢叫天子连连吃闭门羹的,这大成朝里,只怕也就公子一人了——”
沈淙却不以为然道,“你却忘了先生了——”。
振缨连连点头,颇以为是,转而一笑道,“这样说来,我都有些替天子委屈。”半晌又笑道,“想来再过几日,公子就不必这样辛苦地托病避嫌了——”。
沈淙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半时忽问,“那翟谙,是为革却功名了?”却又不待振缨回答,“若非今日途中遇上四师兄,却不知那竟是翟进之从兄——”。
振缨惊道,“公子是说,那个在解试时陷害小崔公子舞弊,春试时又再举告小崔公子冒籍参选的翟进?”。
“难不成他是有意?”
“却也无法知晓,只不免须得多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