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窃以为,自祖宗以来,纪纲法度,率多因循苟且,非变之不可也。治国之本,当先有富强之术。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唐之故疆。然后制作礼乐,以文太平。”。
“今臣又窃见陛下有改易更革之心,予今且稽考往古之史迹,按察当今之急务,为陛下试陈以治安之策,伏望圣慈垂鉴择取,将来若得俯赐施行,则天下幸甚,庶愚幸甚!”。
皇帝全然按纳不下,切切催得一句道,“朕自听着呢,沈卿快快说!”。
沈淙正色言道,“愚窃以为方今天下之事势,盖因国家一切典章制度之循途守辙,上下官吏之逸豫苟且,遂有如今百年未遇之积贫积弱困局。而其积贫积弱百弊丛生之事项,难以为陛下一一列举,只在此处指陈出至为严峻危殆,亟待改易纠正者六。”。
正是当日《条陈时政疏》中言语。
“其大要者有:曰财政竭蹶,府库凋敝;曰军政废弛,夷狄猖獗;曰风俗衰坏,威刑不肃;曰吏治因循,官吏冗滥;曰科役无度,民不堪命;曰豪强侵牟,民力匮竭。”
“于此积弊丛生之象,予今不揣鄙陋,试条陈以六策,以备圣明采择。”。
“愚窃以为方今之首要急务,乃在‘理财’二字。”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听其说至他至为关心之处,更是竖耳凝目子细去听。
“缘今所以百废不兴,诸事未举者,皆为财用不足,府库凋敝之故,是故予以理财,为方今天下之首要急务。一若《易》曰:‘理财正辞。’先理财然后正辞,先正辞然后禁民,为非事之序也。孔子曰:‘既庶矣富之,既富矣教之。’孟子‘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又者,周置泉府之官,以榷制兼并,均济贫乏,变通天下之财,而使国家享祚日久。”。
“今欲理财,当修天下开阖敛散之法,以使其利出于国家官府。因一使富者足以示贵,不至侵凌贫弱;贫者能以自足,不至流亡沟壑。国家能养我元元之民,方致天下之大治大安。”
“理财之关要,则在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以使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如予在过往之文章中,尝言天下事并如弈棋,因以下子先后当否为胜负,而‘理财’诸事之中,以农事为国家先急,所以顺天养财,所谓‘以天下之力而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以使民不加赋而国用富饶。’而灌溉疏浚之事,更为农事之大业,国家之根本。因以广务耕耘,垦辟荒地,灌溉旱田,浚洫沟渠,营修陂堰,修筑圩埠,以丰府库,以备疆场耳。”。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又再依据《条陈时政疏》当时所言之农田水利、方田均税、募民代役、青苗俵散,均输漕纲、市易等农事相关改革条法,一一备细陈来。
皇帝听得入神不已,对其间‘水利’‘市易’二法尤其关注,因又就疑惑兴趣之处,提了许多问题想法,沈淙也都一一予以陈说解释,待得皇帝亦都一一领会完全以后,沈淙再又说起第二策,即‘人材’之策,“理财为之急务,而次者,便是人材。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失之则亡。且欲除弊兴利,非合众智,不能成也。诚能使天下人材众多,在位者能得施用之,祛除积弊,变革天下,乃为易事。”。
皇帝听言,不免问起选材之法,沈淙因即以‘贡举新制’、‘学校取士’二法以对,其间‘贡举新制’,其中关键即是,‘废罢诗赋,专意经义。’以及‘增设诸科,教养艺徒。’,至终,都是为求取经世致用,明体达用之士。
不论是在以前的“癸未革新”,还是近来朝中有识之士谏言陈奏之间都有涉及,是以倒并不陌生。
只在将来要以‘学校取士’渐次取代‘科举取士’之说,倒是第一回听说,虽在心中诸样顾虑言出时,都得了沈淙合理完备的解答,心中还是不免蹀躞不下,但却终究只是搁置了下去,并未曾继续往下说去,因在之后,又听沈淙继续言起,法度、恩荫、吏治、军事诸策,皇帝听得直是摇首咋舌,拍案称奇——
直到沈淙将诸策全数陈说完毕,再以一句,“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作为结尾,又因口中干燥,而捧盃饮茶之时,皇帝在一句“沈卿之所言者,此皆朕所未尝闻——”的感叹之后,才将注意力从他鸿畅之音吐,激扬之言谈,放在他奕奕之形容,踔厉之神采上,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此时之沈淙,与他平常之模样,实在迥然不同,直是判若二人,因在心中想了这一时,不觉莞莞道,“朕曾经一直以为,卿乃是那一颗蒙尘玉珠,而方才发现,卿当是一柄尘封利剑。”。
“藏锋敛锷如此多年,方在此时,才且见得这绝世利刃之锋刃光芒——”
沈淙闻言稍稍一怔,因敛起身上意气锋芒,即复了从前恭默守静模样,轻轻放下茶盃,清澹声道,“沈淙什么也不是,只是沈淙。”。
皇帝听得一笑,想了一想,因道,“朕即刻命令中书密院,依因此些条贯一一施行下去——”。
沈淙只道,“陛下,此时还不是时机。”。
皇帝不免诧异,反问一句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至少,此时还不是。”
“陛下经得那事,也该知道了才是。”
言罢,即就抬头静静看望着皇帝,皇帝心中困惑不已,将要出口去问‘那事’又是何事,忽而想起今晨经筵那场因让他头痛异常的‘坐立之辨’,方惊愕出声问,“早上那事,是你从中捣鬼作乱?”。
沈淙声色平淡如水,连且一丝涟漪,都不曾浮泛起,“算是罢”。
这便是他当初让四师兄帮他的事。
沈淙因在当时想着,如他只是口言‘时机不到’,皇帝定然不会相信,不免还要说他,欺蒙天子如此,倒不如因让皇帝亲身体会上一回,也即能为他省去许多劝说功夫。果见皇帝只是埋怨地横他一目,也不再继续追问他为何‘时机’不到,只以一句甚为惊异无奈的声气道,“鸣皋那么个性子,与谁人都一概不会理会,竟就这般听你的话?”也即一笑道,“也是师兄回护罢了。”。
尽管沈淙口上面上都未有任何表示,可皇帝心中也即明白,这‘时机’不至,除却‘反对’之势力太甚,还有他这个皇帝‘持中’的缘故在,他一日不能明确坚定地站在‘变法’一端,这变法时机就一日无可能到达。
可他此时终是无法,亦无力表现出那样明确坚定的支持,因也就暂且不再追问,只请求道,“卿今所言甚多,朕只恐有所遗忘,能否录成书册与朕?”。
沈淙却一摇头推辞道,“如若陛下择术未明,实不敢逐细奏述,而留存下文字书册,以为时人攻讦之据。”稍得一顿,又道,“陛下只当是庶民信口胡诓,听过便就过去了,不必留在心上——”。
皇帝听得汗颜,半时才道,“你这是在骂朕了——”。
沈淙垂首轻声道,“庶民不敢——”。
却也看不出半分‘不敢’的惶恐之相。
皇帝因闭目回忆了时策半时,脑中忽而回荡过,当时沈淙问他鲁惇术策如何时的郑重紧迫模样,而其术策与这时策中许多言语,竟是同出一辙——
皇帝憬然有所悟道,“所以,你先才,是在试探于朕?”。
却也不待沈淙回答,又自顾自道,“若朕当时言其术策全无可取之处,你沈泽川今日便是拼着受那杖子,也不会将这治安时策与朕托出了,是么?”。
沈淙未置可否,只面对着皇帝近乎逼视的目光,缓缓将眸垂下,低声道,“陛下严重了”。
皇帝并未责怪他这僭踰之举,只实在地松了口气出来,只庆幸他当时未曾自矜而说了实言,不若这治安时策,他可就再也闻不见了,因即笑问道,“那在时机到来之前,朕难不成就只能摊手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