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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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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也是动不动就道罪言错,直弄得我甚是措手无极,不知作处。”。

廉巽因即问道,“那是谁?”。

葛沽温声笑道,“那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此小心敬慎,如履春冰,直弄得我也是措手无极,不知作处,更即得要费心周全,全然无法轻松。此处是家府,非是公堂——”却也不急着令其立时就能改变,又再替其倒了养生药汤道,“待得吃完了,再去洗不迟。”。又温声指点一语道,“多与明心学学。”。

而廉巽本应要学的明心,此时只是苦着张脸,来请示门口那‘瘟神’如何处治,葛沽回答得也甚简明直接,“回绝了他”。

明心却是不动,只道,“我看今日这样子,公子若是不见,他就不走了——”。

葛沽望着外间天色,两道墨眉极轻地颦起道,“你去与他说明,我永无可能见他,请他尽早离开——”。

明心总是无法,只得摆出一副冷峻厌烦面孔,去回了那人,那人青着面孔只道,“我就在这里等”,回来依样禀报时,葛沽那眉间颦蹙更加鲜明,却只道,“随他去”。

明心带着点忧色道,“我看沈公子,只怕耐不住几时——”。

成亲王因道,“这样凄寒天色,确是不十分好受。”。

明心道,“却还不止如此,其人只穿着件破旧絁袍,我将见时,就已冻得无了几分人色——”。

成亲王不禁愕然,又不免疑惑道,“这是来做什么?”。

葛沽轻促地笑一声道,“还能作甚,无非是‘履长纳庆,迎福践长。’。”。

依因他们家乡风俗,冬至穿着崭新履袜,踩踏在日影上,即可纳受阳气,迎福除秽,是所谓‘履长纳庆,迎福践长。’。

沈淙自拜入牛溪塾以来,葛沽每岁都会为其备齐崭新服饰履袜,并在冬至这日与他换上,再亲自带着去踩踏日影,以纳庆迎福,期来年顺遂安康。

成亲王却不知此中含义,因才觉得这回答颇是答非所问,他并非不知他‘拜贺’来意,只无法理解这举动,却也未及相问,已见他开了新局,落下黑子道,“该殿下落子了”。

待得一盘棋罢,成亲王大败亏输。

明心隔着门缝,偷偷看了回来时,仍是摇头道,“还是未走——”。

这一句,因得成亲王又吃了败仗,比之前一次败得更快,败得更惨。

也因这两盘败局,第一次在这素来无悲无喜,无惊无怒的人身上,察觉到了深深压抑着的怒气,只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只有再输了七局以后,明心回来说,其人似是已然站不稳了后,第八局,他竟逐渐占得了先机,甚至有可能赢得棋局的趋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方知此人心里乱了,因出声道,“他愿意送,你收了便是,却又何苦?”。

葛沽轻轻落下一子,半时道,“随风,你去将履袜取进来,而后让其回去。”。

廉巽一愣,“我么?”见公子点头,又疑惑道,“公子不是不让随风与其相与交结么?”。

“我未曾让你与其相与交结,只让你收了礼再回绝去。”。

廉巽方即懂得,此才是断去二人交结罢了,方即应声出去。

待得廉巽出去,葛沽闻见成亲王一声叹息,而后轻轻捻起一枚棋子,微微垂敛了眼睑道,“你知道么?他将来牛溪熟时,也就随风这般大。”成亲王听其说话时,见其那面上带着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温暖笑意,“我,我们是亲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

“看着他从那个沉重少言,行过乎恭的老八板儿,到后来的风仪严峻,情礼兼到的冰尺玉衡,再到如今温润而泽,平易逊顺的恂恂君子——”

“孟略尝言,我们的小师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样的皑皑之雪,这样的皎皎之月,那样清白,那样澄净,是他们倾一塾之力,尽全人心思,用心灌溉起来的禾苗,细心雕琢出来的温玉。

他们又如何忍心与其稍加玷染,怎么舍得与其稍加污损,又何论是他如今这腌臜身骨,恶浊血肉——

说至此处,那笑意即更深浓了几分,即如三春最为明丽的颜色,声气中疼惜与怀念并重,“又常常言说,我们要像郁垒神荼两座门神一样守护好我们的小师弟。”。

还说他们要做冬日里最为暖煦的日阳,最为严实的护罩,让他们从来畏寒惧冷的小师弟,永远察觉不到风寒的侵袭。

只如今,郁垒已死,神荼,也已死。

他们的小师弟,又怎能不为风寒侵袭?

可这冬日,怎可能没有风寒呢?

沈淙在外已站立了快两个时辰了,比起先前的浑身颤栗哆嗦,现时却是完全得麻木冻凝住了,身上已经无有一点热气了,里里外外都冻得结结实实,脑中都是团团清冷白雾笼罩着——

一时也是不由阵阵苦笑,时隔多年,又再真切地体会了一回‘穷汉受罪毕’的滋味,想想当年要是无有先生师兄,与同巷伯振缨极力庇护着,他真有可能早就冻毙在了哪一年的寒冬风雪里。

而现在,师兄不肯再见他,振缨也为他驱赶至一边,不让其接近。

直在他几乎就要挨不住昏厥过去时,那门却开了,出来得却非是原先那小厮,而是一个未曾见过的童儿,他因之提振精神,将要张口之时,却发现嘴唇都为冻上了,全无法张开。

因听那童儿言是,师兄愿意收下他之履袜,却还是不愿见他,他情急之下用力撕开两片唇,冰雪混合着血气,总算艰难地咬出一句,“你再与我说说,就说复郎想见师兄。”。

那童儿进去又出来,与他摇了摇头,半时带着点怜悯声色道,“公子是不会见你了,你要什么与我说好了?”。

沈淙面上不知何故,因在风雪消融的冰冷以外,忽而有了一点温暖水渍,他听见自己冻僵的音色道,“你与师兄说,我想吃馄饨了。”。

葛沽因听随风回话以后,沉默了好一刻后,才声色平淡道,“我知道了”而后起身去了庖房。

国朝风俗‘冬馄饨,年馎饦。’。虽其已与他有‘稍待’言语,成亲王却还是未忍住跟上去了,见其在庖房中忙碌,因取樗根两大握捣筛和面,又将鲜嫩笋蕨汤焯,以酱、香料、油和匀备用,可其间分明已有和好的面皮馅料,不免开口问了一句,其正用手捻出一个皂荚子大小的馄饨,闻声抬目一笑道,“那是我与明心随风做的,复郎,不食辛姜。”。

而后又看着他又再熟练快速地捻出十一只,因与清汤煮了,盛将出来,让随风以托盘盛了,与他出去。而自进入后堂,取出身袍裘,让明心捧了。

再自过去将门打开时,却见小师妹谢妩竟也在外面,看看那车马物事,便也就猜得了。

谢府每年都会在冬至至元正这段时日,因在京城四处向孤弱乞丐、贫乏之家散发钱米柴炭衣物等助其度过严冬,谢妩及笄以来因就亲力亲为,只未曾想到竟还‘救助’到了自己人身上,可却仍是坚执不肯披穿,也就只能陪他待着。

葛沽看着那风雪中的轻薄身影,因见其急切却缓慢地移上前来,冷然道,“不许进来”。

又让明心随风将衣物馄饨捧端出去,“吃完这馄饨,你可能再不扰我了?”见其只是红着双眼,并不回答,“随风,打翻了它——”。

沈淙终于急声道,“不要!我、我再不来了——”。

其里有十二只,从他十二岁进塾,至得今日,正是十二年。

他想劝说师兄回头,可师兄只是指着门里门外,一限之隔的他们,“迄今以后,此疆彼界,永无干碍。”。

师兄是在告诉他,转身之后,便是陌路。

此回,是告别,也是永别。

廉巽直至他这灭家仇雠头颅落地的那年冬至,方才完全懂得了,沈淙今日豁出生死的坚执,以及眼中近同绝望的悲伤。

孤舟虽得水,而其木却漏,终不过沉底结局。

葛沽望着那道离去时落寞悲伤的身影,因回成亲王诧惑问语道,“只要复郎在,牛溪就在,只要牛溪在,我们这些人,即便是死去了,魂灵也所依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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