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因说是自己吃斋茹素惯了的,只吃那菜蔬就好,到底还是没能拒绝得了,还是吃了好几块肉,直为塞撑得都无法坐住,只得起身到外间散步消食,直至冻得实在无法挨住才又进来。
周游夫妻早已收拾好了床铺,却是从橱柜里取出的两床簇新纸被,还是早先为三娘预备下的嫁妆,因想着婚事直是无望,又不能委屈了恩客,也就拿了出来。
沈淙推辞不过,就只得道谢领下。又见其安顿好了他们,就都一径儿往外走,才问是去何处,直道是去旁边的屋子里去睡。
沈淙在进来时,也没看见有多余的房屋,因就让振缨悄悄跟出去看时,才道是三娘母女去了草庵厨房里,周游父子则去了柴房里。
厨房里还烧着火,勉强算是能够取暖,而柴房里,除了堆放的干草湿柴,只有一张北向的窄窄火炕,却也未曾填烧,只在上面铺了厚厚两层干草,就要卧在这里生熬过一夜。
这却如何使得?
沈淙闻言忙地起身到柴房,让周游父子同他们到房里去睡,好说歹说劝了半刻钟,总算是有了松动,就在他们要从柴房出来时,忽而发现东墙角落里,红布盖着一半身高的物件,那形状倒有些像是石雕一类,许是门一开,外面的风灌了进来,将那物事上头盖的红布吹偏了,就见周游忙地上前将其重新盖好,又甚为恭敬仔细地将那边角掖好,不免好奇问道,“这却是什么?”。
周游犹豫了少刻,方道,“先祖的雕像,家道没落以后,无处可以摆陈,因就放在了这柴房里。”。
沈淙应了一声,即从柴房出来。到了房里,因是顾及着私礼,也不好叫三娘母子也进来,就让振缨设法将外间的火炉,搬去厨房去与他们取暖。
待得振缨送炉回来时,沈淙也为周游按摩完毕,几人就此卧下歇息不谈。
至得第二日四更鼓过后,周游就自爬了起来,那腰疾因经昨夜那遭按摩挼捺,今朝已只有些微疼痛,几可忽略不谈,草草洗漱过后,就即带了妻子早起蒸的烧饼,就自冒着风雪严寒,急急往东大门菜市去了。
沈淙也再无法睡住,也即起得身来,就着三娘烧好的热水洗漱过后,吃饮了烧饼、鸡汤,出到门外时,天色缓缓见了亮,却仍是阴沉沉的,半时又有雪花簌簌飞落下来,在门外驻足了只且半刻,从厨房出来的周三娘看见他,因就过来喊他进去,道是莫再受了冻。
沈淙即向其笑得一笑,应了一声,抬步随其进了屋,进去时见杨氏神色情急,才道是周勤起了急热,身上烧得火炭一般,口上只是说着谵语,那所采草药似是全无一点作用,家中又无多余钱银去请大夫来,只得用毛巾绞了冷水,不住地敷擦着身体。
沈淙望看了那伤势几眼,就知情势严重,他身上虽也带着金疮药,却也不敢自己妄加用药,而请让三娘带了振缨去寻请大夫来。
杨氏却是哭道,家中并无银钱去请大夫。振缨因道他身上有,银钱之事不须他们操心。杨氏又道是,他们已欠恩客良多,此生都无法还赎清楚,如何还能再使恩客破耗?
沈淙只递个眼色让振缨快去,而自稍地一笑道,“婶伯收留我二人在此处,饮食起居一概照料齐全,我二人也当做得一点事才是,总不好只吃白食——”。
二人又来回推让了几回以后,杨氏总算是不再说甚了,沈淙见其珠泪断线般乱滚,又再温声解劝了几语,杨氏虽是应受了,却仍是伤心难止,“矩哥儿已是没了,勤哥儿要再没了,老妇可要如何活下去——”。
沈淙这才知道周矩刺配牢城营以后,未几就因惊吓劳累病殁了。只那押录柳倾因怕周游诸人,狗急跳墙,胡乱生事,再将他牵扯了进去,因就一直未曾将实情告诉他们。更甚者,他们托其暗中关料周矩的钱物都为其与牢卒一并收纳了。缘因周矩妻子顾氏有一远房表弟在县衙作牢卒,不意听得了此事,才将此告诉了顾氏,顾氏又再告诉了婆婆杨氏。杨氏怕丈夫承受不住,因才一直瞒着,直到如今。
沈淙听得惊怒交加,却也无言解劝,唯只张口呆目,就此等了半个多时辰,三娘振缨才带了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急急赶来了。那老大夫一口气都还未喘匀,就为杨氏拥到了炕前,只得取出脉枕号脉看诊,半时叹了口气,开了方子叫去药肆拿药。
沈淙因叫振缨于诊费之余,另封二十钱与老大夫作谢仪,以慰这样大冷的天气,将人从家中暖热被窝之中,薅出来看病的劳苦之心。
那老大夫愣了一下,转即捋须一笑,拱手作谢后,就即离开了。
却说振缨取药离去未几,忽而屋内转进一荆钗布裙的妇人来。
沈淙并不识得,杨氏望看见来人,却是止住了哭,愣了半天才道,“你,你回来了?”。
那妇人点点头,走到跟前来,问了二叔情况,杨氏答了,见其取了滚热的手巾再去绞水拧干,又再敷回额头去,而后喃喃道,“老妇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那妇人道,“这是我的家,不回来却去哪里?”。
二人抱着哭了一阵,杨氏才向其介绍了沈淙,又与沈淙道,“这是矩哥儿媳妇,娴姐儿,将从娘家回来。”。知道周矩身亡消息以后,顾氏就自去了娘家里,杨氏只以为是儿媳再不会回来了。
顾氏向沈淙福了福礼,沈淙向其微微见礼过后,那顾氏便即出去忙活了,不一刻振缨取了药回来,顾氏就即接了过去,“我来罢”。
三娘因在大嫂身边跟前跟后地帮忙。
待自熬药回转时,屋内又多了一人,却也算是熟识,乃是二叔周勤县衙里结识的好友,衙中圉官王韶,表字观文。
顾氏因即点头见过礼,上前将汤药交给阿婆杨氏。
杨氏因将汤药喂二子喝了,哪知才喝得两三口,周勤忽而浑身抽搐起来,口中吐出白沫来。
杨氏吓得急声呼叫,不知如何作处。
沈淙神色也即僵凝住。
那王韶忙地抢过周勤手腕,试了一下脉象,又翻拨开睛目口舌看了看,再从袖中掏出一包来,展开却道是金针,又捻针出来在几处穴位上灸得几针,周勤那症状才缓和下来,而后才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无事了,稳住了。”,又钳住其下颌,迫使其将口张开,将一粒丸药喂了进去,并向顾氏道,“家中可有大豆、甘草?”。
大豆可解百药之毒,再加甘草,其效更速。
顾氏回说是有,王韶因让其以这两样煎了甘豆汤来。
这倒也方便,顾氏很快就即回转,待喂其喝下,见其脸色转复正常,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杨氏忙忙地谢过,又将二子口角涎沫仔细擦去,为其掖好了被子,无意识地轻喃出一句,“韶郎君先才说是药毒,难道是谁要害我家勤哥儿不成?”。
那王韶皱眉问道,“下药的方子系何人所开?”,却见杨氏、三娘眼神闪烁,并不作答,才又问,“方子可还在无?”。
振缨忙地将那方子递上问道,“这方子有问题?”。
王韶只且看得一眼,“这是我父开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