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牢头赞赏地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又吩咐牢役将这狱中清扫一番,为免地下空气闷闭,再使囚犯不幸庾毙。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狱中即为牢役清扫干净,焕然一新的牢狱中,再没有一处痕迹,证实昭显出一条生命的存在与逝去。
这人见沈淙面上竟多是惘然惆怅颜色,遂在那牢头牢役都皆去后,皱眉问他道,“你这是什么神情?”。
沈淙闭目轻叹道,“斯民无辜,遽遭此祸——”。
这人顿然生出怒怨之色道,“无辜?你还道他是无辜?你知不知道,他到底糟蹋了多少人?就连你也是险遭——”,却还是没忍心将那话语说出,只道,“你这人好不识好歹,我再不管你了,你爱生生爱死死去,权当是你活该如此!”,又气哼哼地伸出手来道,“将我要的水还来!”。
此时振缨已经那水喝完了,只就剩一空碗,不免万分尴尬地奉送出去道,“却是晚了一步——”。
这人倒也不计较,劈手就即夺了回去,抱在怀中道,“空碗也不给你留!,”还因这动作,为那铁套子勒得呛咳了两声。
沈淙听得无奈一笑道,“我并非言他是清白无辜,只不论其人身犯何样罪过,都不当如此私刑处治。若使此风盛炽时兴起来,人都以私情私义定夺争讼事案,律例法司便会成为空文摆设,如此不止侵夺法司权限,更会造成执法成本提高,执法资源浪费,甚至是公平正义失落。”。
他倒不是为己分辨什么,只是为免这人生得整日闷气。
这人却问,“私人执法就全无正义可言?”。
“自然不是”,沈淙回答,“只若人人都是执法者,人人自然都是被执法者。”
“其间若无国家公器以为衡准,若无明律成文以为约禁,若无机构人员以为监督,只凭私人来断案执法,私人行为又全不受禁约,更无任何代价顾忌可言,如此只会使更多无辜受枉,甚至助长私刑暴力的滥用,以致国家社会陷于动乱——”
“你的意思是就算法司不称职,也不能将执法处决之权移转于下?”
沈淙声色并无迟疑,道声‘是’,却见这人说着看了看狱房中人,又再指了指自己,于后补了一句,“比如我们这样的人,是么?”。
沈淙叹气道,“当罪恶的评定不再是事实律法,而是观者众人之言语行动时,更无正义可言——”
这人向牢口一看道,“所以,我们只能将性命安危寄托于他们是么?”,又自讥嘲一笑道,“真不知你现在这幅样子,是怎么振振有辞地将这样的话说出来的?”。
“若真指望他们,你现在就不会有矜容,大言不惭地就说这样的话了——”
沈淙只诚然道,“官员人吏之过错,却并非是刑法制度之过错。既是人吏官员之过错,自当以更调人事为要——”。
这人却一句打断他的话头,“你说的与我无关,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一样,就只关心我的生死安危。”,转即又笑道,“我现就只问你,若使我将侵害于我的仇敌杀了,要使你来判,是否也会让我去为那人偿命?”。
“此事也须依据当时事实,以及世俗情理来具体分析,若是正当——”
这人又是一句断然截了他的话道,“罢!你不必说了,我已知道了。”
半晌忽而莫名说了句,“倒是我说错了,你非是孔颜之辈,而是韩申之流。”,而后便即摆出不愿再与他交谈的样子来。
沈淙见其于他一概不理会,也唯只缄默不语。
这一缄默,便就又到了中午放饭时,那牢役进来后,将其从栅栏上放了下来,又再关了进去。
牢役照例拿与这人的馒头虽是冰凉,总还新鲜,未曾腐坏,此人便就冲着他的面故意大口地嚼咽,也不许女囚与他们分出半点,直是这般冷嘲热讽,“人有满口的正气咀嚼,满腹的道理垫填着呢,不会觉得饿的,我们这些杂民群氓,还是不要不知分寸贵贱地多管闲事的好——”。
沈淙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下,努力忽略辘辘饥肠,麻痹躯肢,继续地闭目养神,权当是辟谷清修了,还真道是,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沈淙如此想念着,直待全身上下唯还能够动想的头脑,也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沉钝地陷入了一片幽沉的黑暗——
待得再有知觉意识之时,方觉浑身虽仍是僵麻疼痛,周身却是融融温暖,却也不知身处何地,费力睁开眼看时,在一女子‘醒了醒了’的叫声之中,走过来一人,任着他切脉望闻,半时过去,模糊恍惚的视线才凝聚清晰起来,他看清那人后,张口道,“观文兄?”——正是那日来过周游家中的圉官王韶王观文——那人及时地按堵住了他的口,实则他的喉咙也发不出声来,而后张开的眼皮也为他抬手抚合了。
沈淙心中正自疑惑,方听牢役声音道,“可是醒了?醒了我就带他回去——”。
方才明白这举动含义,随即紧紧合目不再动作,王韶与那牢役道,“却还不曾,当是这妇人看错了,不信你们来看就是——”。
那牢役近前看了两眼,又动手推掀了两下,见是无有任何声息,实在不像是个醒转的样子,方才闷闷不悦地出去了。
沈淙约略猜测出此处只怕就是这祥符县所的病囚院,而王韶这养马圉官,许是依因通点医药,而在此间充应囚医。耳边听得王韶走开了,不时又再回来,像是坐在他身侧,转即向他两边脸腮上,用力一捏,迫使他张开了口,腥涩的汤水随即喂灌进来,直苦涩得他整张脸孔都皱巴起来,却闻那人极低的声气,“你要是还想多活几日,就将这无识无觉的昏厥病囚做好了,不若再回了那地下牢狱,天罗神仙也再救不了你!”。
沈淙只得强行将脸孔舒展开来,做出无识无觉的样子来,可这王韶明显并不信任他,将那汤药喂完了,便就取了针灸包出来道,“为免你胡乱动作,我将你几处大穴都暂封住,不要试图去挣扎,不若下半辈子,你就直这样躺着过活罢!”
沈淙听得心中一瘆,便就记在心下,却也终是难忍好奇,在那王韶走后,就即试着动作时,还真完全无法动作。
不止如此,那人说是,连脑后的哑穴,都为他封按上了,连声都无法发出,他本也无法说话,此时倒也无法分辨是否真实。
心中因就在想着,如此倒是免去了牢役发觉他清醒之可能,可若真是谁要杀他灭口才当真是全不费工夫,但也只能往好处想。
沈淙听房屋中妇人小儿并不像是囚犯,因在他们含惊带恐话语里透露出的信讯之中,方才整合出一个骇人的结论来,此些竟似是为人牙子略诱拐掠而来的,临时为羁押居停在此,没两日就会转贩去四方四地,而她们此时的话语声色,都饱含着于他们渺茫未来的忧患凄哀——
京畿赤县县所作为人口略卖居停转渡之所一事,已让沈淙觉得足够得震骇悚然,身处融融温暖之地,躯肢却是遍处僵寒,直如骤然坠进朔日冰窟之中。
可却又在此时,听得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音色,称呼他——九郎。
沈淙在极度的惊骇之中,唯能做到的,就只是睁张开眼皮,而后便是那道熟悉身影映入眼中,只平日里光鲜盈润的面庞此时既黑且黄,唇边还有个小指腹大小的痦子,他只在心里叫了声‘阿妩’,万千的疑问无法出口,只见阿妩只是不动声色地移转到他身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此处不便多说,只有一句,”,又再转目观察了周围动静,见是无人注意到这边,才低声与他说道,“瑞郎在慈幼局无故丢了,我是循着踪迹才寻至此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