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内官受了她的礼,温和道:“姑娘回吧。”
几个和纪襄熟悉的宫娥内宦送她出宝庆宫,向她道别。这些人跟着皇帝去过数次长秋殿,和她多多少少有个面子情。
纪襄一一应了。她即将出宫,或许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很是真心实意地同这些说过话的宫人道别。
但上了回宫的马车后,她又觉得实在不对劲。
皇帝要赏赐她,大可直接命人送到长秋殿,为何要传召她?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下了回宫的马车,依旧是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
纪襄在宫道上越走越疾。
太后喜怒无常的古怪脾性,都变得可爱起来。后宫中大小谈氏和陈淑妃斗得水火难容,前朝两家外戚烈火烹油之势,东宫位置隐隐动摇......
纪襄胆小,生怕牵涉其中,愈发庆幸自己快出宫了。
不过,司徒征回来了,想必太子的境遇能好上不少。
也不知怎的,明明司徒征离京时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有足足五年没入禁廷了。但纪襄就是不假思索地认为,有了他的助力,太子的一切难处都可迎刃而解。
她一路走得疾,心跳又快,走远后觉得四肢酸疼,在幽静的小道上停步喘息。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揽霞亭附近。
初入宫时,她八岁。此前对宫里的礼仪规矩知之甚少,太后当然没耐心亲自教她,长秋殿里的女官嬷嬷都十分严厉。她受不住想一个人偷偷哭时,就来这里躲着。
揽霞亭临湖,亭边的花木丛中有一块青石,正好够年幼的纪襄躲在后面。
她提起裙角,走过去,蹲在了青石后头。回身望了一眼,这青石已经遮不住她的全部身影。
不过也无妨,这里本就少有人来。
纪襄平稳了一会儿呼吸,苦苦思索皇帝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
要说他看上自己,纪襄是不信的。后宫的宠妃她都见过,各个千娇百媚,她自知绝没有这等风情。而宫里明里暗里的纷争,她一向都避之不及,从不敢掺和......
思忖许久都没有答案,纪襄的心思又飘到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上。
退婚。
她原本以为这是桩好婚事,是因她对章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知他虽然有着脾气暴躁冲动易怒等一系列性情上的小毛病,但待她又不这样,两个人偶尔有口舌之争,他都会很快向她服软。
因他从前有十分的好,所以一想起当日临华殿的事情,纪襄便有十二分的难以置信和委屈恼恨。
婚前他便已如此不尊重自己,她半点不信嫁到他家后,他会待她好。
她随手拨弄着手边鲜嫩花苞,眼前绿柳如荫,几根柳条垂落至湖面,泛起阵阵潋滟波光。杏雨梨云,暄风绵绵,四周阒然,偶有穿行绿树间的小鸟发出欢快鸣叫。
纪襄不安的心,在一片韶光淑气中慢慢静了下来。
她望着湖对岸的碧瓦朱甍,沐浴在金乌之下,光辉熠熠。这样的盛景,以后是轻易看不到了。
到底在宫中生活了八年,她生出几丝不舍来。
纪襄目视前方,安坐片刻,起身时突然看到揽霞亭中有人。
一个男子,临湖而立,素色袍衫,萧萧肃肃。
她吓得发出一声惊叫,不过须臾就回过神来,捂住了嘴。
纪襄不知是谁,正要尴尬地缩回去,就见他已经听到了动静,回身循声看了过来。
她理了理裙角,犹豫片刻,朝他走过去。
多年前,她曾经躲在这里哭得昏天暗地。他路过,发现她在哭,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当时年纪太小,急需倾诉,抽抽搭搭地对他说了。
没两日,他就帮她解决了难事。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机会正经道谢过。
今日,她已经同宝庆宫的宫人告别,想来司徒征也是日后不会再见到了。
她猜他是不久前从东宫里出来的,或许在这歇一歇眼睛。
司徒征朝她点了点头,比之上回,他开口唤了她一声“纪姑娘”,而后便没有再要交谈的意思。
对她突然出现从花木丛里钻出来,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纪襄向他行了一礼,斟酌了一番语句道:“府君,我很快就要出宫去了。从前,你在宫里的时候,帮过我许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我虽无用,但你若缺人驱使......”
她迟疑了一下:“总之,若有报答你的机会,我很乐意。”
司徒征听完,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没有盯着她瞧。二人站着的偏僻小道满是仲春花卉的馥郁流香。微风吹过,卷起草木发出簌簌声响。眼前的一树纤细花枝,繁密的粉白花朵上残留着点滴晨露,清新可爱。
“微末小事,你不必挂怀。”
听他回答,纪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尾。上回,他的小仆帮自己提食盒,还未正式谢过。
而若提起来,她又有些伤心和屈辱,咬住嘴唇没有落泪。
“真的不必挂心。”
他又说了一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纪襄讷讷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脸色难看极了。
也许他是误会自己被他不假思索拒绝的话伤到了。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这次是点头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