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两人自洋馆出来时,夜空中一轮明月已上中天。
月是圆月,却不似往日那般透亮,半掩在如絮如丝的游云之后,散出阵阵隐约的锈红,宛如一面折着烛光的铜镜。
“刚才地下室里的那个荆轲,”韩非的目光落在树影斑驳的路面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卫庄,“同你很熟吗?”
卫庄的眉梢微微一动:“怎么说?”
“他当时说,他是乘小渔船深夜过的深圳河,”韩非说,“你怎么看?”
卫庄挑眉:“你是说偷du?”
“你觉得可行?”韩非问,“还有一点让我在意的是他频繁出入港岛,却称自己的洋文水平稀松——”
“据我所知,他确实没接受过什么正式的洋文教育,”卫庄说,“不过我们平日里也不怎么接触,既然他常年待在港岛,怎么说也该有点底子。”
韩非点头:“我想也是。”
卫庄一抬眼:“你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要怎么说呢,”韩非笑了笑,“或许从头到尾就没一句真话吧。”他转头看向卫庄,“对了,你昨天中午收到的那封信是家里寄来的?”
“不,”卫庄放慢了步子,“是大使馆的寄出的,通知我今天上午去取签证。”
韩非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马上就要端午了,家里有人会跟你一起过吗?”
“除了春节,我跟家里人几乎不会碰面,”卫庄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眼下离端午也不算太近,但还是说,“不过前天傍晚的时候倒是收到了祖父的来信。”
前天正是十三号,若是从首都出发搭乘火车,大半天的功夫也能抵达上海。韩非心中一动:“这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没什么,”卫庄摇头,“只是上月清明的时候,我已经收到过一封他的来信,以往下一封至少也要等到中秋以后。”
韩非:“看来他是有什么要事交代给你?”
“倒也没有,祖父在信里告知我大使馆的签证不日就会下来,让我尽早奔赴海外,”卫庄思量了片刻,“我想,或许今天的签证就是他老人家派人打点的结果。”
“既然如此,”韩非侧头看向他,“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卫庄顿了顿,缓缓地说:“明天早上的集会不同往日,我和二、三大队的队长接到通知,说是有要员来区里视察,或许紧接着就又是一整个白天的思想班。”
自打立夏以后,市里几乎已经没有这样超过三个钟头的思想班了,韩非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卫庄沉默下来,脚下的步子倏而一顿,转过身看着韩非的眼睛。他承认韩非有副无可挑剔的好面相,尤其是这双眼睛,清澈透亮地像是雪后初霁的湖面,你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内心当是平和而安定的。
韩非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修眉舒展,唇边反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来:“我从前问你有没有心仪的专业,倒不是想替你作什么决定,只是万一有相关领域的朋友,说不定还能帮忙打点一二。”
他放轻了声音,缓缓地说:“卫庄,你现在有机会能够走出去,我由衷地替你感到高兴。外面的世界不同于这里,压抑的环境或许能困住人一时,但毕竟锁不了人一世。”说到这里,韩非垂着眼帘笑了一下,“日后你出去了,还需记得抬起头来向前看。”
他的话讲到这个份上,卫庄哪里还听不出韩非的弦外之音,他心知韩非的说的不错,眼下的局势风云莫测,理应尽早抽身,谨防夜长梦多。
成长总是伴随着伤痛,很多时候,这并不是说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的知识能力得到了多大的提升;而是千帆阅尽,你终于愿意低头承认,原来世事无常,人事易分——这世上的种种规则秩序,大抵都是不能如人所愿的。
卫庄心中自然也明白这点,可越是如此,他便越不甘心承认。
就好像放手就意味着软弱,离别就注定要失去。
他垂在一边的五指骤然收紧了,眉心轻蹙起来,抬眼朝韩非望去:“我不走了。”
韩非自己就是过来人,大约也能猜出卫庄心中的想法,一面又忽而想起,自己十八九岁的年纪,究竟又在做些什么呢?
他的心口痛了一下,像是被锐物刺透,淌出涓涓的鲜血来。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卫庄,轻声说:“你确定?”
卫庄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似想要从中窥出一丝半毫的端倪来,可他终究年轻,察言观色的功夫尚欠火候......又或者,韩非这番话说的本就字字肺腑,叫他根本无从反驳。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卫庄一咬牙关,此刻晚风渐歇,耳畔几乎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我会等你,我想要跟你一起走。”
说罢猛地上前一步,倾身覆上了韩非的嘴唇。
但那不是亲吻,至少不是狭义上的亲吻。或许称之为撕咬更为恰当。唇齿相交的刹那,一点血腥味倏而蹿起,顺着衬衫的立领涌入了两人的鼻腔。
鲜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变得浅淡,卫庄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退开了一步,一抬眼忽见韩非唇间那一点殷红的血色,与他白皙的皮肤两相映衬,竟有种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韩非用手指一擦下唇,那上边的血迹尚未完全抹去,反倒像是晕开的胭脂,为他寡淡的双唇平添了一笔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