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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遇到应烛予开始,靳起的时间流速似乎变得煎熬又无常。他的人生仿佛拉直成一条单向延伸的时间轴,每一个羁绊的注脚都与应烛予有关。
七岁那年,父母为了家族生意,攀了应家的高枝,将他送到同岁的应小少爷身边。
这么一呆就是十五年。
尽管这期间,靳起无数次想过远走高飞,可都没能真的离开应烛予。
而八年前的那天,像这样一个蒸腾着燥闷与猜疑的四月春夜。
是他第一次说出口,他要离开应烛予。
那年靳起十九岁,失去了父母与家。
彼时,倾朝酒店坍塌事发不久,靳氏建材被新闻媒体揭露罪行,成为千夫所指、如过街老鼠的杀人凶手。
靳起得知这件事,竟然还是从电视报导里看到。他像一个被隔阂开的局外人,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抹黑指控,即将背负巨额债务锒铛入狱。
他疯狂地给父母打电话、发消息,想要询问情况,一同商量对策。然而所有的一切都石沉大海,直到庭审前,靳起都没能联系上父母。
尽管在这过程中,他想过向照拂着靳氏的应烛予求助,可对方态度冷淡,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袖手旁观。
也许是成年后那点不肯低头的尊严、与卑劣的爱意,靳起没有选择像狗一样匍匐在应烛予脚边低三下四。
况且倾朝酒店事故严重,即便应烛予真的愿意帮他父母减刑或脱罪,也是一场代价巨大的硬仗。
靳家的房子查封当天,靳起不管不顾地违背了应烛予的要求,打算凌晨悄悄驱车逃回家,去见父母一面。
然而那天夜里,计划潜逃的他发现,房间的门与窗统统都锁上了。
应烛予没睡,坐在床上看他。皎白如碎银的月光覆在对方脸上,如诱人万劫不复的艳鬼般,又清冷得像他难以捉摸的一捧雪,即使是升温的四月底,也冷得刮骨。
靳起放下试图打开房门的手,沉默着走回床边,低着头问,“今晚要做吗。”
应烛予仰着脸,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一瞬间,耳畔似乎炸开宕机般的嗡鸣声。靳起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被一记掌掴打得止不住偏过脸,好像什么都麻木了。
听觉,痛觉,视觉,都如死了一般。他听到应烛予掐着他的下颌,冷声训他,“没出息的东西,养你不是让你去给你那没用的父母擦屁股。”
他的膝盖跪坐在床面上,如丧家犬般将脸垂得很低,脑袋里一片混沌。
后半夜仿佛如常,他抱着应烛予入睡。对方的脸颊压在他鼓噪的胸口上,语气平静道:“睡吧,这件事与你无关。”
靳起已经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熬过一夜的。
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是隔天的晚上。
靳起浑浑噩噩地爬起身,发现房间门已经开了。
他走到客厅,应烛予正坐在桌旁用餐,看见他醒了,勾手让他过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他的碗筷,而应烛予如昨夜的事没发生过一般,漂亮的桃花眼半弯,“我让郑琛买了点过来,是我们常去的那家店,吃吧。”
靳起没动,只是看着应烛予。尽管清楚对方不会放他走出这栋别墅,但他还是得回父母那里去。
他艰涩地滚了滚喉结,然而还没等他说,应烛予便先一步开口了。
碗筷碰撞的声音很脆,如一记振聋发聩的丧钟鸣响。
“靳起,你爸妈自杀了。”
霎时间,那种如死了一般丧失知觉的麻木与绝望,又一次海啸般将他吞噬了。
靳起扶着桌边站稳,完全说不出话来。
应烛予异常冷静,面色如常,“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下午发现的,在你家要查封的房子里。后事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在他们下葬前,你都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靳起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一定难看得令应烛予皱眉。他的每个字说得都很费劲,一呼一吸间都窒息得仿佛五脏六腑快被挤裂。
“……为什么?”
他说,“不可能。”
应烛予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你爸妈供应不合格建材的事板上钉钉,当时把你送到应家,也是腆着脸卖儿求荣,十多年来主动联系你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么自食其果的父母,也值得你掉眼泪吗。”
话说到这里,靳起伸手一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了。
他像一棵枯死的树,怔怔地站在原地,声音发哑,“但……那是我父母啊。”
是剪不断的血缘纽带。即使并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那样拥有温情与宠爱,而是被当成一个工具交换利益,但靳起始终无法舍弃掉这种亲情。
七岁离家寄人篱下,可他知道父母在,他就还有家、有去处。
假如有一天,应烛予认为他没有任何价值和用处,将他彻底抛弃了,那么他还能回到父母的身边,回到他原本应该待在的世界里。
可应烛予还是用那种不解、又怜悯的眼神看他,“靳起,这是他们最后能为你做的。这样,那些债务的烂摊子才不会找上你。”
毕竟被送到应家的十二年里,靳起就很少回家。尽管靳家因此而获得应氏的资金扶持,但他几乎没有再得过父母的抚养费。
更何况事发后,他的父母坚决不与他联系,这都跟断绝了关系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