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坐在宗主府中,和傅门主畅谈甚欢的,却是那孟青山,孟长老。
孟长老极少露出笑颜的眸子里难得显出星星点点笑意,虽然在和门主交谈,眼角余光却一直望着在堂下把玩拨浪鼓的小孩。
八大世家中,孟家人极少露面,只因孟家人体质特殊,是天生的长生种,因此世代隐居,唯恐吓到旁人,以为他们是什么不老的妖物。
长生种不老不死,可在这世间活上千年万年,偏偏孟家人秉性纯真,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此除了族内通婚的少数孟家子弟,绝大部分孟家子弟总是缚棺而行,棺材里装着的便是亡夫或者亡妻。
正所谓“生同裘,死同穴”,夫妻一方死后,他们终日与棺材相伴,寥寥度过此生。
这在外人看来着实古怪,只有知情者才知此为情深不渝。
这位孟青山,孟长老,傅从雪曾听父亲提起过,是个可怜人。
孟长老的结发妻子在诞育下堂下那小孩不久后,便突发绝症,孟长老求遍药谷上下,无计可施,亡妻死在孟长老怀中后,他一夜白头,终日郁郁寡欢。
见傅从雪和左今也来了,傅门主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一见到傅从雪,傅门主便故意板起面孔:“听闻你昨日擅闯喜堂,取消婚事,真是胡来,裴忌这么规矩一个人,也被你带得越发荒唐,且看你到圣上面前要如何分说?”
一边说着,傅门主转头向左今也赔笑:“王姑娘,昨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了,一切都怪这个逆子,既是他闯的祸,便教他自己收尾,你切莫往心里去。”
说着佯装要打傅从雪,傅从雪抱着脑袋,早已经灵活避远了。
傅从雪逃到堂下,拿过那小孩手里的拨浪鼓摇了两下,撇嘴道:“这玩具有什么意思,我带你看个好玩的。”
说罢便牵起那小孩的手,要拉着他跑远去。
左今也犹豫回头,却见傅门主摆了摆手:“去吧,从雪一贯招小孩子喜欢,连他妹妹那么顽皮的性子,遇上他也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左今也于是跟着傅从雪,跑至凌云峰前一处花海。
但见姹紫嫣红开遍,花海中央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一见到傅从雪,便撒了欢跑过来,一头撞进少年怀中:“哥哥,哥哥抱!”
小女娃刚刚会说话,先学会的便是叫哥哥。
傅从雪弯下腰,宠溺地抱起妹妹,刮了刮鼻子:“就猜到你在这儿。”
妹妹蹭了蹭哥哥肩膀,指责道:“哥哥,不穿红色。”
左今也想起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傅从雪都是一身红衣,从前以为是他喜欢,原来那是他妹妹最喜欢的颜色。
傅从雪讨饶道:“好好好,明天就穿红色好吧。”
妹妹满意了,牵牵傅从雪的衣袖:“哥哥,好玩的。”
傅从雪笑起来:“我新学了一支剑舞,跳给你们看好不好?”
大约是怕伤到孩子,傅从雪并没有使濯尘剑,反倒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傅从雪在花海中起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漫天花瓣跟着傅从雪手中的桃花枝走动。
小孩观看得聚精会神之时,傅从雪掐指念诀:“百花阵,起。”
香风拂过,蝶群缭绕,久久不散,小女娃抚掌开怀。
傅从雪自半空中飞落,将阵法的阵眼设在花海中央:“前几日我听闻你嫌弃此处花海开得不够艳丽,如今我设下长春阵法,从此花海日日盛景,鲜花永不凋零。”
傅从雪说罢蹲下身,看着那个有些内向的孩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沉稳,他看着傅从雪,半晌后才道:“锦佑,我叫锦佑。”
傅从雪摸摸男孩的脑袋:“福泽锦佑,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却见男孩摇摇头:“父亲有时候很讨厌我,他说看见我,就让他想起母亲。”
左今也只觉得是巧合,那个喊她今也姐姐的“锦佑”,此刻应该还未出生。
“这世上重名之人如此多。”左今也心想。
傅从雪又摸摸小男孩的脑袋:“你还小呢,恐怕不明白有时候讨厌便是喜欢,喜欢便是讨厌。”
傅从雪大约怕小孩听不懂,举了个浅显的例子:“你看啊,我爹娘也总是吵架,吵得凶的时候呢,我娘会说讨厌死爹了,但是他俩一会便又和好如初、恩恩爱爱了。”
傅从雪末了总结道:“什么恨啊,讨厌啊,只是因为对一个人有很深的感情,说出来的气话罢了,你会讨厌一个陌生人吗?”
小男孩摇摇头,傅从雪道:“这就对了,你爹其实很爱你,只是他不会表达。”
左今也总觉得傅从雪说得是歪理,又不得不佩服傅从雪哄小孩是有一套的,那小孩被哄得一愣一愣的,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傅从雪怀里抱着妹妹,手里牵着锦佑:“走喽,去街上买糖葫芦去喽。”
两个小孩在欢呼,左今也走在后边,慢了一步。
左今也赶上去:“傅公子很喜欢小孩罢。”
所以才会在那个雪夜,冒着性命危险,救下素不相识的她。
傅从雪哈哈一笑:“是啊,我喜欢小孩,我喜欢这世间的一切。”
“我喜欢日薄西山,大雁南飞的恢弘壮阔;我喜欢晨钟暮鼓,早市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我还喜欢……”
傅从雪一行人玩到深夜,才悄悄溜回主峰,将孩子们哄睡着,两人却全无睡意了。
月上柳梢头,傅从雪和左今也双双坐在“雨霖铃”最高的屋顶上看月亮。
冷风一吹,二人更是精神了不少。
修真人士本就少眠,更何况此时左今也怀揣心事。
左今也想了想,试探着问傅从雪:“傅公子,如果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恩人,却发现恩人此刻活得恣意,什么也不缺,她该怎么做?”
傅从雪眯了眯眼睛:“是什么样的恩情呢?”
“救命之恩。”
傅从雪手里握着一副窥镜,夜观天象,随口回道:“当以身相许。”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找补道:“我开玩笑的。我说,江湖儿女,谈报恩多俗啊,说不定对方早就忘了,不过顺手的事。”
左今也沉默片刻,谈起另一桩烦心事:“傅家和灵台山离得远吗?我到这里前,和一位朋友走散了,他原本应该住在灵台山,我猜想他是不是回去了。”
傅从雪有些惊讶,放下手边窥镜:“一声不吭便离开?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月有阴晴圆缺,就像人生一般,不得圆满才是常态。
可是总有那么一晚,一如今晚,月亮是圆月,月光皎白。
也总有那么一段人生,几乎完美到没有缺憾,才衬托得往后余生都黯淡。
“傅公子,你会吹树叶笛子吗?”
傅从雪笑起来:“这可巧了,撞在了我的长处上,你想听什么?”
“寻常的江南小调即可。”
傅从雪濯尘剑出手,削下一旁树上两片绿叶:“那我可随便吹了啊。”
还是那首熟悉的江南小调,他们当日在药谷中,左今也曾听过的。
左今也闭目,两手撑在房檐上用力:“傅公子,这首曲子真好听,怎么听都不会厌烦。”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好人最终不得好死,重活一世,他会选择做坏人吗?”
傅从雪摇摇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倒是能够回答,我想应该是不会的,人呢,都是叩问本心而活,如果那人生而良善,逼他作恶,只会令其痛苦不已。”
“我明白了,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