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传冥鸿在荒郊野岭中遇到了一位看似年幼的孤魂，见其容貌与幼时的听雨有几分相似，传冥鸿一时兴起，将那“孩童”带回了溺水阁，并为他起名“离垢”。
最开始的几年，离垢不过是个供溺水阁主随意差遣的侍童，后来，传冥鸿发觉他沉稳聪慧，悟性极高，便开始倾囊相授自己毕生所学。
数百年下来，离垢专注修行，却从不知自己所习术法皆为传云坛绝学。他不曾听闻传云坛的名号，更不知传冥鸿的本名，只因夷陵鬼市的所有鬼众，都尊称他师父为“青冥阁主”。
于离垢而言，青冥既是恩师，也是主人，他对传?鸿毕恭毕敬，不曾逾矩。因此传冥鸿根本料不到，这向来乖巧顺从的徒儿竟会有违抗自己的一天，且这一违抗，便是不留情面，倾尽全力的反击。
“小鬼...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说过了，枯荷不一样！”
离垢大声回喝，虽力不从心，但气势不减半分。如今各个鬼市阁主之中，他的实力虽数一数二，但传冥鸿毕竟修为更高，离垢身为后辈，必然难以与之抗衡，僵持半刻后，已是节节败退。
“有勇无谋，真以为我不敢灭你？”
数百年前，因被夷陵城主算计，传冥鸿封于缚灵阵，百年不见天日，眼下他解脱束缚，重新站到罪魁祸首面前，却在兴师问罪之际被爱徒拼死阻拦，即便性子再怎么寡淡冷漠，此刻传冥鸿难免不是怒火中烧。
似是要泄愤一般，传?鸿高举双臂，忽然发力，招来数不清的破神咒枷，密密麻麻地朝离垢砸去。
咒枷四面八方袭来，数量实在过多，离垢无处可逃，情急之下，他正面硬抗咒术，化解了那几乎不可抵挡的强大法力。
破神绝学由传冥鸿所创，八百年前便已经失传，若说风听雨对破神术的掌控是炉火纯青，那么传冥鸿的境界便是登峰造极。
至于离垢，虽也精通破神术，但这并非他最擅长之法。
双方术法激烈碰撞，掀起层层风浪，周遭的树枝被尽数压弯了腰，紧接着，空气爆破之音接连响起，成群的咒枷悉数散去，两人动作戛然而止，一切都逐渐归于平静。
定睛一看，数个咒枷已然刺入离垢的胸膛！
他面色痛苦，眉头紧皱，已然丧失了行动之力。其对面的传冥鸿毫发无损，他微微仰头，冷眼望着自己昔日爱徒，叹道：“你愿为她神魂俱灭？”
离垢垂头，露出自嘲般的笑容，喃喃自言道：“这一问的答案...我还真没想过。”
感知契主有生命之危的那一瞬，他遵循定下的契约，出现在了枯荷面前，即便敌手是失踪已久的师父，他也没问一句缘由，直接大打出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鲁莽之举，稍稍冷静下来后，离垢不由暗自感叹，自己也有头脑发热的一天。
“我希望他活着，像人一样活着，仅此而已。”
闻言，传冥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那小鬼也罢了，如今连你也为她着魔...”
离垢微微抬起头，露出了疑惑之色：“......小鬼？”
“...不论曾经多么乖巧，小鬼终究留不住。” 传冥鸿缓缓走向离垢，轻声道：“让我瞧一瞧，你对她到底有多忠心...”
再度抬手时，一道漆黑不知从何窜出，瞬间穿透了他的手臂，传冥鸿微微一怔，低头望了一眼那抹黑后，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那是由怨气凝结而成的刀刃。
“小离垢现在是我的人，还请坛主放了他。”
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妖异的金瞳，和晚风中摇曳的滚滚浓雾。枯荷的身体隐在漆黑之中，被层层怨气包裹缠绕，宛如夜里的游魂一般，轻灵地漂浮在半空。
传冥鸿用冷傲的视线上下打量对方，神情有所变化，仿佛捕捉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他眼里的那一潭死水逐渐变得清澈起来。
“你的灵魂，不一样了...”
不管是生前亦或是死后，传冥鸿从未停止把玩生魂死灵，此刻望着驱动怨气的枯荷，他才猛然惊觉，枯荷的灵魂竟与当初的重晚晴不完全一样，纵使阅魂无数，他竟也看不透对方灵体里藏着的秘密。
这般的罕见的未知，让传冥鸿雀跃不已。
嗅到传冥鸿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离垢心中一悬，扭头便冲枯荷喝道：“怎么还没走？脑子坏了！？”
“哎呀呀...” 枯荷苦笑一声，揶揄道：“怎么跟你契主大人说话的，性子这般恶劣，不愧是传云坛主教出来的小鬼。”
离垢老大远地瞬移现身，不惜与传冥鸿拼死一搏，只为枯荷争取逃跑的时间，却不料自己苦撑了半刻，枯荷不仅没跑，还大摇大摆地晃到了敌人眼前。
前功尽弃。
离垢不由翻了眸子，没好气地道：“枯荷，我是白与你结契了。”
“话不能这么说...” 枯荷斜眼偷瞄传冥鸿，话里有话地道：“跟着我总比跟着他强，小离垢你有所不知，你家这位青冥大人，虽鬼术卓群，但对育儿之道...却是半分不懂。”
传冥鸿冷笑道：“育儿不重要，你灵魂的秘密，我更是有兴趣。”
“秘密？” 枯荷脑袋一歪，道：“我的灵魂还有秘密？”
传冥鸿道：“你的双眸，为何泛金？”
枯荷耸了耸肩。
“不知道，天生的。”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前世的我，可没这金瞳。”
“我知道。” 传冥鸿接了话。
枯荷怔了怔，点头道：“那你也知道，我为何把你封印在此吗？”
传冥鸿眉头一拧，脸色一黑，似是有火气窜上了头，他反问道：“你问我？”
枯荷道：“对不住，我还真忘了。”
传冥鸿道：“可别告诉我，你记忆有缺。”
枯荷道：“坛主明察，猜得真准！”
传冥鸿道：“若是如此，你又怎会认得我，且还唤我一声坛主？”
枯荷干笑两声，无奈道：“说来话长，反正啊，我能想起来的，几乎都是上辈子死之前发生的事。”
传冥鸿显然不太信服，沉默半晌后，他对枯荷伸出手掌，不容置疑地道：“多说无益，把你的灵魂剥出来给我瞧一眼。”
“剥出来？！” 枯荷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连忙抱住自己的身子，好似受了侵犯似的，一脸不情愿道：”疼吗？会死吗？”
传冥鸿轻描淡写道：“疼不疼，看手法，死不死，看机缘，若死了，也无妨，换一副肉身便是。”
“不要！”
“不可！”
枯荷与离垢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我才答应了别人要护好自己小命，坛主大人若要我冒这个险，可就太为难我了！”
传冥鸿冷哼一声，猛然将刺入手臂的黑刃抽出，动作十分利落，好似根本不痛不痒，随即，他迈步走向枯荷，不容置疑地道：“我既要剥出来一看，还由得你说不么？”
见对方来势汹汹，一副随时就要施咒的模样，枯荷大喝一声“失礼了！”，便当机立断地驱动怨气袭向了传冥鸿。
数个黑刃拔地而起，毫无章法地扭动着，接二连三刺入传冥鸿身躯，并释出浓浓怨恨之气，肆意侵蚀猎物的灵体。
传冥鸿站在在原地，露出了轻蔑的笑意：“这等程度的怨气，远不及你当年的万分之一。”
“让坛主见笑了，我平日不集戾气，只能拿林中低等鬼怪的怨恨凑数了。”
说着，枯荷乘着黑雾飘到离垢面前，尝试除去对方身上的咒枷，无奈那血红的符箓诡谲至极，繁琐精巧，极难化解。
“我无妨。” 离垢没有看枯荷，目光依旧是警惕地聚在在传冥鸿身上，“别小看师父，他意志坚定，心智难受怨气侵蚀，那种程度的黑束缚不了他多久，你且快逃。”
但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啊。
枯荷想了一想，抬眸望向传冥鸿，扬声直言道：“就凭现在的我，的确难以与您抗衡，但是害您被封印一事，乃我一人所为，与小离垢无关，还请您放他离去，您若有怨言，冲我来便是。
“枯荷！” 离垢恼怒一吼，质问道：“我们之间的契约，你全当儿戏？”
这一天到晚直呼自己姓名的契鬼，离垢还是头一个，即便如此，枯荷还是不由露出了笑意，他宠溺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柔声道：“我的确应允过你，若遇生命之危，容你护我周全，但是呢，这到底有没有性命之危，不全由你说的算。”
“胡扯！” 离垢又喝了一声，斥道：“方才你都快灰飞烟灭了，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没错，” 枯荷轻声打断道：“正如你所言，坛主法力无边，随便动根指头便叫人神魂俱灭，若他铁了心要杀我，我逃到哪都没用，所以，与其硬着头皮对抗，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
枯荷本就没有战胜传冥鸿的把握，之所以没有转身逃跑，一是放心不下离垢，二是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正在告诉着自己：传冥鸿不会再对自己下狠手了。
他缓缓转身，朝传冥鸿移去。
“坛主，我记忆有缺，的确不记得当年与您的恩怨情仇，在您动手前，不知可否先为我解答一二。若是这之间有什么误会，我们或许能一笑泯恩仇，若是这之间的确没有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