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谷后,般若就像只小狗一样,到处嗅闻桑落的“味道”。这尘世之中,三生族早已绝迹,所以,她很快便捕捉到了独属于三生之力的气息。
从桑落留下的行迹看,这些年他并未闲着,曾辗转于各大城镇之间。
原因,不明。
鉴于桑落曾祸害人间,般若担心对方再度作恶,特意在桑落曾落脚的城镇里调查,试图确认近来是否发生过匪夷所思之事。
好比说,有没有哪位村民性情大变,行为异常,伤心欲绝,甚至自寻短见之类的怪事,可几度打听后,却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都没问出来。
街坊茶前饭后讨论的话题,顶多就是城东的恩爱小两口,前些天还在如胶似漆,不知何故却突然分道扬镳。
般若不禁沉思,或许经过八百多年的洗涤,桑落平息了心中愤怒,不再做那种四处揭露人们前世今生的龌龊之事了。如今的桑落应是另有企图,之前为了复原受损的灵体,他潜伏于世离谷牵桥树内闭关修行数十载,再度现身时,他先出手伤了松文灵体,又造梦将枯荷困于温柔乡,若非风听雨及时出现,不省人事的枯荷差点就被他带走了。
至于桑落对枯荷感兴趣的缘由,也不难猜,多半是因为他与对方前世——夷陵城主重晚晴,曾有着不为人知的瓜葛。
就在般若一边琢磨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跟着桑落的行踪追到姑苏时,风仁堂被歹人袭击一事刚好传遍了全城,她听闻消息时,大吃一惊,立刻就赶到了风家府上,只可惜为时已晚,袭击风家的“歹人”早已没了踪影。然后,她毫无防备地瞧见了那倒在血泊之中、已然冰冷的稳婆。
——那遗容可谓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府内四周明显残留着三生之力,意识到此番袭击与桑落脱不了干系,般若暗道大事不妙。她焦急地在府内四处奔走,希望找到幸存之人,直到目睹风家那临盆在即的少主夫人已不幸身亡,她两腿一软,差点没跪在风听雨面前。
无论目的为何,桑落如此残害怀孕之人,使得刚出世的婴孩失去母亲,实在是罪大恶极、丧尽天良。
“他为何要这样做...?般若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巴,颤声问道:“难道...仅仅是因为风公子当初阻挠他夺走枯荷?”
那时,风听雨神情恍惚,全身沾满鲜血,怀中抱着体温渐凉的少夫人。不远处,一个裹着单薄锦布的婴儿,无助地躺在地上,啼哭不止。
这一幕,令般若心如刀绞。
许久之后,风听雨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向般若,认出对方后,他神情渐生疑惑。
“你...是江粼的...”
他与般若只有一面之缘,故不知这位与松文颇为亲近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来头,又为何突然现身于风仁堂。
“我...”
般若一时语滞,停顿半晌,忽然把脑袋一低,万分悔恨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风听雨更加疑惑了。
只听她继续道:“...桑落在尘世间犯下的恶,起因都在于我,所以...这次我一定...一定会把他抓起来,亲自送他下地府!!”
追本溯源,皆因方可离拒绝了自己的前世情缘。
为了唤醒伴侣的记忆,桑落不得不打破三生族戒律,夺走了一片三生石碎片。而这导致他独自一人忆起前世往事,陷入了求而不得的无尽痛苦之中。
方可离的决定虽无可厚非,却在不知不觉中,酝酿出了无法挽回的惨痛后果。
于是,桑落一步步跌入泥潭。手握三生石碎片,他轻易将无辜者一并拖入深渊。久而久之,世人对三生族的忌惮与仇恨逐渐加剧,最终导致了天竺山被愤起的百姓烧毁之惨剧。
事已至此,桑落不得不除,下定决心后,般若含泪转身,狼狈地逃离了风仁堂。
望着对方离去的身影,风听雨陷入了沉默,从其方才所言听来,这姑娘不仅与松文有牵扯,还与桑落纠葛颇深,但他此刻没有余力去思考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了,片刻失神后,风听雨再次低头,垂眼望向怀中躺着的散红蕖,轻轻将手放在对方胸前那触目惊心的空洞上。
那具躯体内的鲜血,几乎已流尽。
“还在演?”
背后传来的声音,事不关己,云淡风轻。
风听雨没有回头,起身抱起那失去呼吸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旁边的一处座椅上。
“你也算是死了一遍,即便是我,也会伤心。”
他温柔地整理好那躯体的姿势,转头望向那位女子,轻道:“方才,疼吗?”
女子闻言,不由捂住了心口,那张本是淡漠的脸庞,逐渐有了痛苦的神色,但她逞强地露出一丝笑意,揶揄道:“老实说,桑落那一掌穿心干净利落,没有生娃疼。”
风听雨苦笑,低声道:“...辛苦你了,红蕖。”
散红蕖咬唇不语,直到情绪的拨动愈发激烈,心中悲痛再也无法压制,她才猛然察觉到自己与某物产生了强烈感应,情急之下,她本能想躲开向自己走来的风听雨,边后退边惊呼:“你身上...带了什么?!”
风听雨脚步一顿,未及反应,下一刻,一块红色水玉竟自他袖中滑出,仿佛受到召唤般飘向了散红蕖。紧接着,水玉光芒散射,耀眼的不可思议。
——那正是他从夷陵带回来的城主信物。
“怎么忽然...?”
风听雨显然也未料到此景,慌忙伸手欲将那失控的水玉夺回,却见耀眼光芒骤然黯淡。几乎在同一瞬间,一缕幽光自水玉中飞出,不容分说地窜进了散红蕖的灵体。
散红蕖面色骤变,随即无力跪倒,而那失去光芒的红色水玉也似失了力,与她一同跌落于地。
“红蕖?!”
风听雨失声一喊,连忙屈膝欲扶起对方,而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一颗晶莹划过了散红蕖发白的脸颊,这使他动作顿时停滞。
此时雨已停歇,那晶莹之物显然并非雨滴。
即便是凡人,年轻时再有血性,一旦步入花甲,看破红尘,便再难落泪,更何况是一个存在了数百年的灵魂。
感情用事常无益,故早在往昔,散红蕖便将掌控七情六欲的幽精割离,封存于血色封魂石中。然而此刻,她的情绪波动,竟激发了这缕魂魄元神归位的渴望,使得幽精强行突破灵石的封印,擅自回到了主人的体内。
于是乎,散红蕖素日里那不咸不淡的情绪顷刻间被无限放大了。
“红蕖...” 风听雨轻唤对方,紧张地颤声道:“怎么了?”
“我的夷陵...” 散红蕖喉咙哽咽,无力继续硬撑,低声道:“...没了。”
那无助的模样,那么不可思议,却又无比真实,恍惚之间,风听雨宛如梦回前世,遥想当年,她也不过是一个没能守住一切的孩子。
“我都忘了...” 风听雨将对方那娇小的身体揽入怀中,温声道:“从前,你也曾爱哭。”
没有反驳,没有反抗,散红蕖静静依偎在他怀里,温顺地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
“若你喜欢,鬼城,我陪你再建一座便是。”
数日后。
在一个鸟不拉屎、地名都喊不出的穷乡僻壤之处,般若终于找到了桑落,并毫无计策地冲到了对方面前。
当时,桑落正吊儿郎当地坐在一座破旧房屋的供桌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绿色灵石,脚下围绕着一群村民。他们之中,有的跪着,有的滚着,有的爬着,一个个神情痛苦狰狞,也不知是疯了,还是吃坏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