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除去肤色趋近于雪色外,通体皆作黑色装扮的少年人。
姜明月不识少年身份,但她识得少年臂弯里捧着的厚重氅衣,那氅衣是姜明夜最常穿的一件。
猜测出对方主子是谁,姜明月本就冷淡的面色,复染上三分寒霜。
少年似从她表情中窥出什么,侧身将捧在臂弯里的氅衣搁置于香案上,麻溜褪下自己身上的夹棉外袍,打直双臂躬身递过去。
姜明夜的侍从,和姜明夜一样,都是姜明月从今往后要两断的人,因而姜明月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件夹棉外袍,只满眼警惕的瞧着来人。
面对她毫不掩饰的防备之意,少年牵出一抹苦涩笑意,压声问,“小姐连繁小阿兄的衣服也不要吗?还是说,小姐不认识繁小阿兄了?”
“繁小阿兄……”姜明月默念一遍这个称呼,极力在脑海里搜寻与此有关的记忆。
少年见她拧眉苦想,拘在唇角边的苦涩笑意更苦了,“难不成……小姐压根儿就不记得繁小阿兄了?”
“……”
“不记得也无妨,毕竟彼时尚小,况又隔了十年光阴,”说着,少年单膝跪在地上,不由分说的将那件夹棉外袍裹在姜明月身上,再道,“得罪了,明月小姐。”
她被冻的时间太长,感官早已变得迟钝,一时觉不出那件棉袍究竟暖不暖和,但少年跪地看向她的眼神,很是暖和。
姜明月在姜明夜看向庶妹姜梨的时候,见过这种眼神,见过这种……
姜明夜看向她时,鲜少流露过的眼神。
便就是在这须臾之间,她对“繁小阿兄”这个称呼,已经信了七八分,她毫不掩饰的防备之意,旋即也消了七八分。
少年仔细替她系好棉袍上的盘扣,直将她包的密不透风后,才将另一只半蹲着的腿也跪放于地,而后俯身把光洁额头重重磕在她脚下。
突如其来的叩拜大礼,令姜明月错愕不已,还未等她发问,便听少年噙着淡淡的哭腔开口,他说:“属下繁缕,跪谢小姐送属下父亲最后一程。”
“你父亲?”
“属下父亲,叫繁粟。”
繁粟……
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姜明月挺直的脊梁骨忽的折断,上身不受控制的软下去,好在她双手掌心及时撑住青砖,适才不至于一头栽歪在地上。
这万丈红尘中,有两个即使刀架颈侧姜明月也绝不敢忘记的人,他们一个是建兴六年给了她生命的王朝公主叶朝歌,一个是建兴十一年为她厮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却死在京都城楼下临门一脚的地方的——
公主亲卫。
那名亲卫的名字,便叫做繁粟,不过更多的时候,姜明月都称他为阿叔。
意识到此时此刻正跪在自个儿脚下向自个儿行叩拜大礼的是阿叔的儿子,姜明月着急忙慌去搀扶,只是她越急,双手越握不住对方臂膀,好不容易握住了,却又使不上力气……
察觉到她这一瞬的局促不安,少年撑起上身主动将她那双颤抖个不停的手捞进掌心,刺骨寒意顺着肌肤纹理传过来,少年逾矩用掌心一下一下替她揉搓冰凉手背,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驱走一二她身上寒意。
想象中的兄妹情,姜明月不曾在一母同胞的姜明夜身上感受到,却在这个为救自己而丢了性命的阿叔之子身上,意外感受到了……
可这种意外的感受并没教她开怀,反倒因心底油然而生的愧疚,而愈发难受。
先头,她什么都没说,仅一个眼神,少年便看出了她不想穿胞兄姜明夜的氅衣,现在,她依旧什么都还没说,不过一瞬的局促不安,少年便又看出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自责和歉意。
“小姐,”少年停下替她揉搓手背的动作,却没放开她冷冰冰的手,“小姐是朝歌公主的女儿,父亲是朝歌公主的奴,奴为主子差遣而亡,是无上荣光,小姐安然无恙,父亲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从阿叔爱子嘴里听见这四个字,姜明月肺腑犹如刀绞。
阿叔是为她死的,到头来竟还要阿叔爱子来开解她心底的内疚,她姜明月……到底多大的脸,况且……
真就是无上荣光,真就死得其所吗?
也不见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