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萨仍然记得他当时那浓得仿佛要落下水珠的翠绿的眼睛,还有那迷路幼童一样彷徨的脸。
“我想,那应当是你的母亲,或者长姐。”
艾丽萨注意到,在她说出“mom”这个单词时,面无表情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极为恍惚的眼神。
“是你的母亲。”
于是聪慧的金发姑娘肯定地说。
“她一定是位温柔美丽的母亲。”
冬日战士没有立即回答。他那恍惚的眼神飘飘忽忽,最后轻轻降落在艾丽萨的面颊上,绕过了她的答案,反问她。
“为什么会猜长姐?”
艾丽萨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我想到了阿比。”她没再逃避。
阿伯纳,她的阿比,她的弟弟。
金发姑娘双手握紧杯子抱在面前,热可可的温度刚刚好,萦绕的雾气也刚刚好模糊了她的眼睛。
“他比你还要挑食,麦片都只吃水果的,一点蔬菜都不吃。我哄他说吃光西芹就可以换一颗糖......但我没说什么时候给他,毕竟当时他在换牙,可每次他也都不记得问我要,迷迷糊糊,超级好骗。”
艾丽萨忍不住露出微笑,微笑轻轻撞了撞冬日战士的心脏。
“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我说起这些碎片时,你在发抖。当时你不是在害怕我,你是在回忆?”
冬日战士的记忆力的确很好。
“我让你想起了他?我很像他吗?”
“什么?”艾丽萨睁大眼睛,“不,抱歉,如果给了你这样的印象,是我不对。”
面前的人和阿比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确有些相像,但那是好的一面,而好人总是有着相似的特质。在其他特质上,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我们家教育比较严格,别的小孩摔倒家人会哄,妈妈只会等阿比自己站起来;想要玩具的小孩躺在超市地上打滚,阿比早早就清楚好的成绩才能获得奖励。小时候阿比撞到桌椅只敢跑到我的房间里哭,受了委屈也只会在我床上打滚。
“最后连爸爸都知道,如果学校放成绩那天阿比一回家就往我房间钻,那肯定是他考砸了。
“爸爸总是会抱怨,说希望阿比变得强壮、沉稳、坚毅,结果却长成了敏感黏人又爱面子的调皮鬼,只有个头大大超出预期。但我们都知道爸爸是只是说说而已,每次阿比闯祸,最先因为他的笑容心软的永远是爸爸。”
阿比,阿比,她永远都长不大的阿比。
她擦过他在泥巴里拱出来的脏兮兮的脸。
她抹过他踢完足球回来身上沾满的草叶。
她收过爱慕他的女生拜托她转交的情书。
她接过他欢呼着递来的提前录取通知单。
他的脸从皱巴巴的一团被时光抹开、雕刻成了被女孩子们追捧的深邃五官,但哪怕他高了她一头,单手能提起她,恋爱经历有她三辈子那么多,也是那个一不开心就趴在床上哼哼唧唧,擦破点皮就窝在沙发里哇哇大叫的男孩儿。
冬日战士不自觉屏住呼吸,觉得某个答案似乎即将冲破浓雾,刮过他的耳朵。
“......他怎么死的?”
“为了保护我。”
艾丽萨的眼睛变得十分温柔,温柔得让冬日战士无法呼吸。
“他想从杀人犯手里救下我。”
杀人。
杀人犯。
死亡。
冬日战士突然喘不动气。
一些任务的碎片从黑暗中崩裂,闪回刺中他的脑袋:冰雪里飞扬的金色,红色头发的女人,父亲抱着红裙子的女孩,坐在车里微笑谈天的夫妇......
还有最开始,最初的最初,艾丽萨称呼他的“杀手先生”。
Killer,murderer。
没什么区别。
那杀手就是杀人犯吗?
他是杀手。
......为什么他是杀手?
冬日战士不自觉地,用铁臂重重擦过自己的手,一遍一遍,来回摩擦。
他感觉自己手上的血没擦干净,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
本来这不该令他反感,这是他最擅长也是最习惯的事,哪怕屠宰一个城市的目标他也能踩着血池完成命令,但此刻他面对不存在的血腥突然有点想呕吐,反胃到牙齿都在细微地打颤。头昏脑胀之下他甚至开始害怕,害怕这浑身上下的血是否有某片脏污曾经是努力保护姐姐的“阿伯纳·缇科瓦”。
这不应该。
因为他杀掉的是目标,不是“阿伯纳·缇科瓦”,他并不是杀人犯。冬日战士厌恶杀人犯这个词。
目标是需要清除的。
清除只是......只是必要的牺牲,似乎有人这么说过。
但目标是谁?除了“目标”外,他们是谁?
他们是不是也有姓名?
如果他们有姓名......
他开始恐惧起曾经的每一次行动。
“他总是逞能。”正当他即将陷入恐惧的梦魇,叹息覆盖而下。艾丽萨捧着杯子,从胸腔深处呼出的温暖气流拨开了浓雾,“......明明连吉娃娃都打不过,却想去保护别人。”
——保护。
冬日战士被击中了。
“我……”
他艰难地开口。
回忆往事对敞开心扉的金发姑娘而言未尝不是忧伤的负担,艾丽萨转过杯子,把脸埋进宽大的杯沿,一声不吭品尝热可可。
“我大概……”
冬日战士清澈的绿眼睛被搅浑,模糊成一团浑浊的雾。
艾丽萨若有所觉,看向面带挣扎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
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不易察觉的痛苦和懊恼。不深,不浓,却能令最铁石心肠的人悸动颤抖。她看到他用铁臂反复用力摩擦手掌,于是她不由自主放下杯子,身体前倾。
“我总觉得……我是为了让像你一样……一样好的姑娘,一样好的人能够平安,才拿起枪的。”
他的手心红得几乎要掀开表皮。
“但,我不知道,我是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是......”
他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现在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艾丽萨的表情随着零落的自述缓慢变化,她凝视着棕发男人痛苦皱起的眉心,就好似凝视的是十字架上的受难灵魂,而那灵魂喘息时每一寸痛苦皱褶,都缠绕上她的心脏,缓慢收紧。
最后,她伸出手,决定碰触这尊圣像,用细瘦的手指庄重揉开粗粝的拳头。
“是吗?”
她出人意料地笑了。
抿起嘴,翘起唇,矜持而又可爱地笑着,天蓝色的眼睛荡漾开细碎的星光闪烁,看得冬日战士一怔,不知不觉从突如其来的折磨中脱离出来,注视着金发姑娘一边小小地笑着,一边用空出来的手从沙发底下抽出药箱,取了一块碘伏贴上被指甲刺伤的手掌,揶揄他。
“一开始我可没看出你偏爱我,扭我手臂可是扭得毫不留情。”
“……我没用力。”
男人被艾丽萨带偏了思路,闷闷地解释道,另一只铁胳膊配合着握拳又张开。
“我手下留情了,要不你的手臂现在都好不了。”
艾丽萨的眼眉更弯了。
“那你保护我了。”金发姑娘捧着那只血肉做的手,那只手正源源不断向她传递温暖的热度,“你给了我平安,自始至终你都在努力不违背自我......我是说,真正的你。”
冬日战士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半长的头发遮住他小半张脸,“总是会有人,会有人抚摸我的头,告诉我,一点牺牲是必要的,我在拯救更多的人。”
那些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脸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们都会俯视他,都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告诉他,一切是为了最和平的未来。
艾丽萨也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这浓厚的恶意让她的胃部汹涌翻滚。
“不会的,”她毫不犹豫摇头,“真正的正义绝不会以为大多数为由,将牺牲时刻挂在嘴边。只有恶者会。”
“……那我是在干什么?”冬日战士轻声问。
“我不知道。”艾丽萨呼出一口气,“但这一定不是你的错。”
她也曾经质疑过自己。
她曾经认为是自己有罪,才使得主收回赐予她的一切,降下惩罚。
她一度觉得自己不配活着。
“正如我住在这里,并不是我的错一样。”她坚定并小心地握住男人有温度的手,“我没做错什么,所以你也没做错什么。”
金发姑娘推开桌子跪在地毯上,直起身,伸出另一只手,带着安慰慢慢抚过男人弯折的背。
“今天谢谢你能来陪我,我很开心。”
她仰头看着他。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一定会慢慢变好的。不要害怕,之后我会陪着你。”
冬日战士垂下眼帘,俯视近在咫尺,温柔又充满光辉的金发姑娘。
他明明在俯视她,他却觉得他在仰头追逐她。
他合上了眼。
低下头。
抵上她的前额。
虔诚地。
“巴恩斯。”男人闭着眼,轻声说。
“刚刚想起来,这大概是我的名字。”
他用力地,珍之又重地,隐忍地以额头轻轻抵住姑娘的前额。
“叫我巴恩斯。”他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