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
容显被医署的太医请回了皇宫,闻溪以为容晏诊病为由留了下来,患病者初期高烧、咳嗽、起疹子;中期疹子由外转内,呼吸困难;后期全身溃烂;种种症状与江南大疫颇为相似,但患者脉象却是南辕北辙,她斟酌着开了个药方,自去医署与陆青石商量太医调遣事宜。
宋予衡喂容晏喝药,一勺药喂不进去半勺,容晏咳嗽:“阿予,算了。”
宋予衡用白帕子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汁,耐心细致的继续喂,容晏无法只得继续张口费力往下咽:“阿予,你身子骨不好,别靠我这么近。”
容晏左手握着支很普通的毛笔,笔杆上刻着央白,再往下刻了一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他摩挲着“央白”的刻痕笑道:“阿予,我昨晚看到承寅了,他就坐在那个圈椅上看书,问我《策论》可背全了?我说你要是再逼我背书,我就不去找你了。”
“后半夜我又看到他了,青松朗月,亦如当年,他问我可给他带了绯爪芙蓉,我说我种了满院子珍品茶花,可惜现在不是花期,待到春日花开满园邀他共赏。”
容晏呼吸了几口气,声音低得需要附耳过去才可以听到:“我想起以前在王府的日子,太傅罚我抄书承寅便给我抄了一整晚,我骑马摔断了腿承寅背了我大半年,他那么端正守礼的人替我顶了考试作弊的罪名被父皇打得下不了床。”
“我想起与他相识的日子,隔着爬满蔷薇的矮矮土墙,我吹箫他弹琴互相切磋古乐谱,我生辰之日他送了我一支他亲手做得毛笔,他说他想要绯爪芙蓉的回礼,从未见过送人礼物是奔着回礼去的……”
容晏薄唇缓慢的张合已经开始发不出声音了,宋予衡声音略带哑意:“央白,朱雀司查到了他的消息,他没有死,所以你也要好好活着,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你别去祸害承寅了,让他清静几日。”
容晏眼中泛起亮光,激动的张嘴无声说着话,宋予衡趴在他的肩膀上抱了抱他:“我没骗你,是真的。”
皇宫严禁出入,裴琅等朝中重臣与宋予衡在朱雀司议事,先是由容显发布罪己诏承担执政失误,安抚民心。紧接着中央文书八百里加急下达至各州县,由地方官吏根据朝廷的指示组织抗疫治疗,州与州之间建立防疫站,严查可疑病例。
医署统筹京都药材,把太医分批派往临时设置的病坊,除了染病之人,密切接触者也要喝药,病患的尸体统一焚烧掩埋。
宋予衡回京前派往汝州的雀使终于有了消息,汝州各县病死者堆积成山,病患无法计量,汝州官吏被逐一罢免,驻扎在汝州的陈家军暂时接管汝州城,封锁城门,凡所出者格杀勿论。
三五日后越州、郴州、乾州、晋州的具体病患统计数据也到了,疫情蔓延程度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宋予衡宿在朱雀司没日没夜的处理公文,人肉眼可见的又瘦下去了一圈,连日殚心竭虑耗费了所有心神,以至于浅眠如他回府之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容策绞了温帕子托着他的头在给他擦了擦脸,宋予衡累得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查出来病因了吗?”
容策白日带着骁骑营巡防京畿,晚上去医坊监督病患安置情况,连日不眠不休眼底一片青黑,借着沐浴工夫方打了个盹:“汝州湿潮,水患之后难民尸体未得到妥善处理,堆积在岷江与玉垒山的交接口,时值夏秋之交,汝州有倒热的秋老虎,污泥淤积、尸体腐烂速度较快。
岷江的水连接着汝州城的主井,汝州难民经历水患,身体较弱,易感病症,前期大部分人没有进行有效诊治,偏还要依赖井水生存,病症恶化,便达到了现在这种不受控的境地。
岷江自汝州顺流而下要经过六州汇入洋海,也不知其他六州是否会受水质影响,造成更大面积的蔓延。”
宋予衡低咒了声,挣扎着起来:“梅觉晓留下的方子管用吗?”
“江南大疫与此次疫情症状相仿,但病因有本质上的不同,梅圣手留下的方子无一可用。”容策刚沐浴完,身上带着清爽的水气,“来,先把晚膳吃了,我听湘君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过饭,我包了蟹黄馄饨,你多少吃几个好不好?”
此当口,宋予衡也没有力气同他计较下厨不合礼法的问题,抬起眼皮略扫了眼,晶莹剔透的馄饨皮裹着蟹黄馅,浓白的汤汁里飘着碧绿的芫荽,滴了两滴麻油,格外诱人食欲,他倦怠地眨了眨眼:“你吃了吗?”
“吃了。”容策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把蟹黄小馄饨喂至他唇边,“吃完再睡,今晚别去朱雀司了,地方上得奏折我已经帮你批复完了,好好睡一觉。”
宋予衡正欲抬手去接瓷勺,伸到半空中手臂又慢慢垂了下来,右手的烫伤还未痊愈,全赖左手写字理事,骤然放松,整个手臂又重又疼,他闭着眼睛任由容策把一碗馄饨喂得见了底,给他用帕子擦嘴时,宋予衡习惯性张口时不期然便咬到了容策的手指。
齿间磕着指背,小猫的力道,不疼,酥酥麻麻,宋予衡睁眼赶忙松口,容策的指尖若有似无的勾了下他的唇角:“还要吃吗?”
宋予衡抿唇摇头,多年养成的警戒心让他很难放下心中的戒备毫无条件的去信任一个人,他都记不清上次由着别人伺候是什么时候了,仔细想想,约莫还是七八岁,他每次生病姨母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他也就心安理得的变得娇贵些,要让姨母喂他吃饭,喝完药要吃藕粉桂花糕,赖在床上不去上学,那时他是极喜欢生病的。
容策端来洗脚水,宋予衡已经睡沉了,他给他泡完脚,又帮他按摩了按摩筋骨,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轻手轻脚地掩上了房门,湘君捧着青花大瓷碗淋了一层辣椒油对容策做得蟹黄小馄饨赞不绝口。
山鬼把她额前掉落的碎发顺至耳后:“慢点吃,又没人给你抢。”
容策歉疚道:“湘君,汝州疫情严重,我想派山鬼暂去任职。”
山鬼与九歌跟着容策驰骋疆场,有实打实的官职在身,容策在京分身乏术,派他去是再合适不过的,湘君还未说话,山鬼断然拒绝:“殿下,无夙未解,我不能去。”
山鬼、湘君等人是宋予衡训练的暗卫,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效忠自己的主子,容策娘胎里带出来的无夙之毒正处于清毒的最关键时期,山鬼不可能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远赴汝州,湘君劝道:“殿下,这太冒险了,万一无夙失控……”
“正月初一之前赶回来即可。”容策平静道,“长陵军远在南疆镇守边关,不能动,不破不立,借此疫情重洗五州,后期再借机慢慢清换六部。
予衡在前欲盖弥彰正好给了我们在后釜底抽薪的机会,反戈一击相比腹背受敌是否略好些?”
明明是温文平和的话,湘君听得毛骨悚然,山鬼皱眉,容策拨着佛珠,暗沉的眼眸瞬时恢复了清明继续道:“疫情若得不到控制,明年春种就搁置了,五州百姓实非小数,国库恐难以为继,故各州米粮、药草统筹调遣容不得丝毫差池。
你医术精绝,在汝州能更好的研究医治之法,拔本塞源。切记,务必先保身再思其,我会安然无恙的等你回京,这是军令。”
山鬼于公于私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是。”
容策披上鸦青羽缎披风,湘君问道:“殿下,你累了一天,这么晚就别回长陵王府了。”
“我去趟医署。”
“你好歹吃完晚膳再去”
容策拿起素瓷盘中凉透的两个包子,嘱咐道:“予衡体弱,别让他靠近病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