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觅一直盯着他,看少年长了张惊世的漂亮容颜,行为举止却像是刻意的粗鲁豪放,但这屋里没人便由着他去了。见他主动发问,沈觅思索片刻答道:“先同爹爹说吧,但我觉着难有转机。若是不成,只能暂时顺从那孟州,再慢慢打听他的底细,人孰能无过……”
想着想着,沈觅的眼睛眯起,方才弯得像道月牙,此刻却像把镰刀。许是想得入迷,没发现一旁的肖樾行也同她一般,正仔细的观察着她,薄墨灰瞳像是弥了片雾,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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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酉时,沈绍华终于踏进家门。县衙呆了一日,依旧满脸憔悴,没个享福的面相。等候多时的沈觅无声轻叹,然后迎了上去。
“爹爹。”
沈绍华闻言立即抬头露出抹笑,“觅儿,怎么出来了?”沈觅挽着沈绍华进堂用膳,她边走边道:“想和您聊聊……”
刚刚落座,沈绍华就问:“可是孟大人来过了?”沈觅点头,她不想整那些弯弯绕绕,自家人直说便是了。
瞥了眼女儿的神色,沈绍华叹气,转头夹了些菜,片刻说道:“我知你心里不畅快,但昨日的事不过一个时辰便传到了县衙里。堂上大官小官都在,南岳的阮县令也来了。许是你这一接手便大刀阔斧的改革,孟大人脸上挂不住……他毕竟是爹身边的老人了,下头的人也服他,不给他些交代过不去啊……”
好啊!好一个孟州,话里话外满嘴都是“应沈大人之意”,原着这“意”竟是胁来的。
真是怪事,沈觅不服:“爹爹您一县令,横竖看都在他上头,怎能纵容他如此放肆?”沈绍华闻言只是继续低头吃菜,筷子来回几趟,思来想去斟酌道:“觅儿,爹知道你自有主意,只是这主意……太不同寻常。”
“说不寻常,也只是同别处的青楼相比有所改革,又不犯法,究竟有何顾虑?”
沈绍华撂了筷子,“你要逆着孟大人,爹无所谓,你要逆着隔壁阮县令,爹都可以保你,但你偏偏要逆着这樾国的传统,我保得你一时如何保得你一世!这青楼从宁王时期开始便是只接待官员,图的什么?就是为了与百姓割席!就是为了立住世家的威严与地位!你若是开了这道口,失败便罢了,若是成了,迟早有天会成为世家们的眼中钉!”
晚风起了,“砰砰”拍着没关严的花窗。沈绍华轻喘着气,手搁在餐桌上没动,眼神也避着。沈觅此时反倒平静了,她盯着父亲,一针见血:“若那帮官人男子、世家大夫如此尊贵,他们的尊严与权威又何故需从女子的□□取得?”
沈绍华一顿。
沈觅端坐着,继续说:“既青楼为如此高雅显贵之地,为何进去却只是饮酒作乐、光行男女之事?为何进了平民百姓便有失品格?”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过往诗豪的品格立于自身,如今显贵们的品格竟立于一群被百般瞧不起的女子?简直有愧于先人!”
风终于过了,沈觅话音刚落,屋内一片寂静。沈绍华依旧是低头望着渐冷的晚膳,半晌又叹口气,他道:“觅儿你饱读诗书,又正值壮年。你的思想,爹爹有些跟不上了……爹爹想的就只是安分守己,不搅出头之事,再过些年告老还乡,给你寻个好人家便足够了……今日之事,你也再想想罢!”
沈觅知道已无需再谈,她抿紧唇躬身告退。推开屋门,沈觅又回头望了眼桌旁的沈绍华。男人青丝飞雪,瘦削的脊背微驼,他小口吃着菜,许是视力不如从前,来回两次才夹着那洋芋块。透过摇曳的烛光,她似是瞧见了故人,于是回头快步出了门。
屋外空气清醒不少,但却也凉了些。一阵乱风打在沈觅脸上,她麻木掀开那迷眼的碎发。此时的感受不知如何描述,只浮出一词:心乱如麻。
若问她爱不爱前世的父亲,她想还是有些爱的,毕竟也有幸福的时光。但恨,总归是更鲜明。
自记事起,沈觅便挨了无数次打,母亲在世时会帮拦着些,母亲走后,父亲是彻底没了管束。放学贪玩,打;成绩掉了,打;不按父亲的想法填报志愿,更是得打。父亲的迂腐像他挂在墙上的戒尺,一同守着那旧时代的规矩,抽打着新青年的腰脊。淤血连连,皮开肉绽,似乎就维系住了那旧时代的尊严。但她知晓父亲是怕的,因为沈觅自小被打便一声不吭,这是属于新鲜血液的反抗。
沈觅想,这个年代的人也不过如此,同样怕着新人、新事物。她既然能搅了未来,同样也能搅乱现在。死了一次,她没什么好怕的,只管守住自己的本心便够了。
思及至此,沈觅冷静不少,重新仰头向寝室走去。全然没注意到屋檐上有一矫健身影始终如影随形,风又吹来,他重新隐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