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录制工作进行到很晚,而闻子川一旦投入工作,常常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
程斯宙在家煲了甜汤,一收到他发来的“快结束了”,就拿保温桶装上,去了第二声。
才在茶水间坐了一小会儿,安捷和闻子川就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程斯宙。”安捷笑着,主动与他打招呼。
“安老师。”程斯宙与他握了握手,其实到现在他还有些恍惚,灯博的金牌讲解员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风靡万千少女的声优明星。
“那个,你们聊,”闻子川抱起保温桶,“我去旁边吃。”
为了保证状态,他配音结束前通常不吃东西,程斯宙拎着吃的过来,自然是给他垫肚子用的。
对他俩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生活片段,但落在安捷眼里,似乎就显得太过亲密了。
“听子川说,你有事想问我?”安捷言归正传。
“对,关于灯博的一件文物,”程斯宙调出徐漾发来的照片,“安老师,这是您当年的笔记吗?”
安捷眯了眯眼,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认为这件六耳瓷簋是假的,还有,您和我师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安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很在意当年的事吗?”
程斯宙的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或许我这么说,会让您觉得,我很天真也很幼稚。但是,博物馆是个向社会大众科普知识、宣传文化的地方,如果放一件假文物在那里,不是糊弄人吗?”
安捷听他这么说,一下就笑了:“你不天真,也不幼稚,能考进博物馆、愿意坐冷板凳的,大多都怀着一颗求真务实的心。”
“所以,您能告诉我吗,顾老师?”程斯宙改变了称谓,尽管在第二声,称呼艺名更显得尊重,可若论初心,他是安捷,也是顾焉寻。
“其实,我并不确定,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顾焉寻眼神渺远,“当年我接待了一支国外的参观旅游团,他们对这件很感兴趣,问了我很多问题。想必你也清楚,这件瓷簋形制特殊,学术上一直没有定论,我不敢乱说,就把问题记下来去问展陈部的同事。”
然而,展陈部也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唯一的信息,就是展品说明牌上提到的文物名称、出土时间和出土地点。
顾焉寻不死心,想把考古报告找出来看一看,但九十年代的纸质档不可能轻易调出来给他。最后,还是一位年龄大些的同事跟他说,暮陶古窑遗址是张馆长带队发掘的,实在想知道些细节,不如去问问馆长。
话说到这份上,顾焉寻很是犹豫。
他的业务水平再怎么精湛,也只是个讲解员。
讲解员的工作,是按照社教部的宣教需求,把较为浅显的、普适性的知识讲给观众,一件没有定论的文物背后到底有什么,是专家教授的事,不该他来过问。
“听我同事说,讲解中,如果遇到没有定论的文物,直接告诉观众,有待研究就可以了,一般人也不会刨根问底。”程斯宙想起徐漾的话。
“我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没多久,那支参观旅游团又来了,并且指名,要我来讲解。”顾焉寻说。
时过境迁,旅游团的具体情况,他已记得不太清楚。印象里,再次路过那樽六耳瓷簋时,队伍中一名金发碧眼的女士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赫然是一樽一模一样的六耳瓷簋!
顾焉寻的第一反应是比对背景,确认了,它们并不是同一樽。
“顾先生,您觉得奇怪吗?”金发碧眼的女士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在我们的国家,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您确定,放在这里的,是真的吗?”
顾焉寻答不上来,眼中已有了犹疑和慌乱。
那会儿,他用的还是个古早款的诺基亚手机,没有拍照功能,于是赶紧从部门里借出一部相机,翻拍了那张照片,洗出来后,带去了馆长办公室。
张宏良向来和善,没什么领导架子,见到照片后,虽然隐有怒意,话却说得十分克制:“旅游团是国外来的,他们背后是什么势力,又有什么居心,你完全了解了吗?仅凭一张照片,你怎么断定,他们是真的,我们是假的呢?”
程斯宙是做修复的,对文物复制和仿制的了解程度超过顾焉寻。
“如果他们能拿到比较高清的、全角度的照片,按照六年前的技术,应该也能仿制出一个七八分像的。不过,不合法。”
“我们的法律也管不着外国人,直白点说,就是我被他们糊弄了,却还自以为是地当了真,”顾焉寻自嘲地笑了笑,“对吧?”
程斯宙摇了摇头:“不。每个人所处的环境和接收到的信息不同,您对它的了解本就不多,旅游团又刻意引导,很容易让人陷入思维误区。现在不也有个类似的说法吗?叫‘信息茧房’。”
顾焉寻不置可否,或许他当年真没有想那么多,为人也不够成熟圆滑,所以追寻真相的一个举动在别人看来,就是他情商低、不分轻重。
杨姐杨秀丽私下里都说他:“好好上班不行吗?你怎么敢当面质疑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