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白玉簪是裴敛送的,昙娘含笑的面容怔了刹那,而后笑意更深,眼角褶皱里尽是欢喜。
“若是公主信得过,此事交给老奴可好?”
姜泠又疑又怯地看了眼白玉簪,思索再三。
这白玉簪是她如今唯一的倚仗,若是侥幸逃脱,还指望凭它支撑些时日。可若是有裂纹,玉再好,也不值钱。
昙娘是裴敛的乳娘,有她帮忙,便是裴敛生气,当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举吧。
若是她自己去寻裴敛,一顿奚落是铁定少不了的,更不说她还是姜家人,是裴敛的绊脚石。
可那日裴敛所说,字字句句,她还记得分明。
他说,若她不安分,也可直接要了她的命。
又忆及这几日的噩梦,她忽而有些慌张地抿了抿干裂发苦的唇,却是将白玉簪揣入怀中,拒绝道:“不必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旁人的话,信不得。
犹豫朦胧的眼神变得决绝清透,昙娘哑然。
姜泠不愿,她也没有勉强的道理,只托着她将药服下后,才下了马车。
车马还在继续行进,一阵阵颠得姜泠发呕,昏迷三天初初醒来,周身软绵无力,只能继续睡着。
而昙娘下了马车,却是脚步不歇地往队伍前头赶去。
裴敛正听寒鸦说着都中境况,眼风就瞧见昙娘踏着飞尘奔来。
他抬手打断寒鸦说话,问道:“她醒了?”
昙娘颔首,笑说道:“醒了,但估摸现在还难受,歇着呢。”
“嗯。还有几日入都,你看好她就是。”淡淡道了一句,裴敛便不再打算理会昙娘,继续与寒鸦说着军务。
“主子……”昙娘没离开,依旧跟在二人身后。
见她这模样似有话要说,裴敛默了一息,屏退寒鸦,出声道:“还有何事?”
话到跟前,昙娘却不知该如何说了。
她原想同自家主子说说姜泠那一身陈年旧伤,却又惶于裴敛道她多管闲事。再者,此事似有揭人伤疤的意思,她于心不忍。
也罢,此事还是先不必言明,左右若是主子关心,自会发现。
“昙娘有话可直说。”裴敛见她沉默不语,出声催促。
昙娘笑笑,柔声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主子送公主那支白玉簪不知如何摔裂了,公主似是十分难过。老奴说替她拿来寻主子修补,她也不肯,揣在心口护得小心翼翼的。老奴见她那模样也是可怜,便斗胆来求主子,替她修修,可好?”
今日天色不霁,乌云绵布,似有冷雨将落。
这样的天色,该是冷到骨子里的,可裴敛却不知为何,心口有些燥热。
可这股燥热却并不舒适,扯着他的心脉喉头都在发紧,不受控制地朝着四肢百骸蔓延。
他厌恶一切不受控制的东西。
扯住缰绳停马,沉了眼:“昙娘,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不知来由的怒火蒸腾而上,才终于压抑住了心口那番燥热。
随着天际一声闷雷,方才还闲淡云清的眉眼,霎时布满阴云。
昙娘被这雷声吓了一跳,拍着心口说道:“老奴知晓主子心中所想,可……可公主五岁便被送往上景,说起来,也是无辜之人。”
“无辜?”
裴敛手中缰绳捏得愈发紧,身下大马或许感知到了主人的怒气,也开始不耐起来,前蹄刨地,扬起阵阵沙尘。
沙尘迷了昙娘的眼,急忙拿手去挡,却听一句寒声追来:“当初姜家人对我亲族犯下大罪时,可曾念过谁无辜?”
遮在眼前的手落了下来,露出昙娘怔愣的面容,欲语却休。
裴敛是她带大的,幼时哭啼寻母的娃娃长大后变得冷僻绝情,可她从未惧怕过他。
但此时,她却不敢再多言。
是她唐突无知,她竟以为,这世上当真有一人能得裴敛青眼。因而即便此人姓姜,她也敢斗胆试上一回。
可......
可裴敛从不让旁的女子近身,也从未赠予过女子礼物,更是从未关心谁的身子是否康健。哪怕都中贵女频频登门,也只能得个冷眼。
而这些绝不可能发生之事,却在姜泠身上一一实现。
难道,当真是她想岔了?
“昙娘,我的事情你最清楚。所以,你是最不该说出这些话的人。我没现在就杀了她,她都该焚香沐浴来叩谢,还指望我替她修簪子?”
“那主子为何要送她那白玉簪?”
为何?
心念一转,恍惚回到那日帐中再见姜泠的场景,乌发媚骨,竟是连最凡朴的衣裳都遮不住。
他觉得自己应当厌恶至极,可那副景象再度浮现,他却并无预想之中的怒气。
于是他垂眼,随口道:“她乃女子,又是公主,总不能随军还披头散发,这才给了她那簪子,仅此而已。”
“那主子又为何要留下她,不直接杀了她?”
同样的问题,寒鸦也问过。
他当时如何说的?
他恨姜家人入骨,若是直接杀了她,他心有不甘。所以他要留着她,让她将他幼时经历的痛苦都经历一遍。
他要让她下地狱,万劫不复。
如此,才算公平。
“我说过,我留着她自有用处。你只需看好她,别的你过问不了。”
说罢,裴敛不再理会昙娘,拍马而去。
昙娘站在原地,或是沙尘入眼,眸眶泛红。那句姜家人可曾念过谁无辜,就仿佛挥不散的沙尘,在她耳边萦绕。
她驻足良久,才微不可闻地念了句:“这段蒙尘苦事,难道当真无法消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