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湿的眼睫垂敛，姜泠没说话，只是不知怎的，昙娘一说，她竟当真有些委屈，想靠着昙娘肩头肆无忌惮哭一场。

昙娘也察觉她的低落，拉她坐下，抬起粗砺的手掌擦掉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

“看你这样子，大抵也瞧出他对你的心意了吧，其实啊我早就看出来了。”

她手掌摩梭着姜冷手背，传递着属于她的温度。

姜泠愣愣感受着，带着疑惑抬头：“您早就看出来了？”

原以为裴敛对她的心思是在入宫后才有的，可昙娘早在入宫前就重病不起，如今连昙娘都说早，那便该是……入宫之前？

昙娘笑笑，格外慈蔼：“他是我奶大的孩子，他怎么想我怎会不知？觅云那孩子在他身后追了十余年，也不曾见他动摇过，可当初他却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你。回京路上你病了，给自己找尽理由也要带你去瞧大夫。那时我就知道，他待你不一样。只是……”

她别开眼，看向窗沿边光影中的那支绢丝海棠，目光幽深飘渺，不知回忆起了何事，终是长长叹息一声。

“只是他所背负的事情太多，太重，他无法与其他人一般，将对你的喜欢大大方方说出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全自己的心意。”

裴敛所背负的东西便是满门上百口的屠戮之仇了，喜欢上仇人之女，只怕他自己心里也是百般煎熬。

如今知晓了实情的姜泠听来，心底竟也没来由的酸涩起来。往事沉重，她没刻意再提自己已经知晓，只静静听昙娘说着。

“但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承他这份好，而是告诉你，这是他为了全自己的心意而做出的选择，与你如何做没什么关系。”

姜泠愕然抬头，对上昙娘清明的目光：“不是让我承他这份好？”

这些时日她听过太多裴敛如何为她好，也听过太多她理应如何回报裴敛，却没听过一人与她说，她可以不承他这份好。

手上一紧，她被昙娘牢牢握住，而后听昙娘音调缓慢道：“你若当真对他无意，还能勉强自己不成？更何况这小子傲气太重，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你能挫一挫他也好，总该让他知道，喜欢便要说出来，不是人人都是他肚里的蛔虫，能猜到他所行之事的用意。”

“更何况情真才能比金坚，你们俩若是互相有意，也不必急于这一日时，需得想明白在一处后该是哪种活法儿。”

金乌明媚，为殿内铺上一室融光。

姜泠眨了眨眼，略带迷茫，旋即却又释然一笑：“我明白了，王爷对我说不准也是一时兴起，等过段时日自会想明白，我不是值得让他钟情之人。”

她与裴敛实非良配，家仇大概也会永远横亘在他二人之间。他会稳坐大俞之主，而她，或是偏安一隅，或是游走一生。

他与她的活法，本就不一样。

日头高挂，蝉鸣愈发沸腾，身侧之人却没再作声。

正沉思着，手上倏尔一松，就见昙娘突然拧眉厉声道：“哪里来的胡话，这小子最是长情怎会一时兴起捉弄人？”

姜泠错愕看向突然疾言厉色的昙娘，一时惶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昙娘不悦，正准备出言解释，却又见昙娘朝她看来。

昙娘复又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公主殿下，别信他们的话，咱们王爷最是长情，我一手带大他，我怎会不知他的品行？”

原本还算清明的眸子而今变得木然，仿佛笼着层薄烟，望着她却好似透过她看向别处。

昙娘显然意识又不清了，姜泠心中发堵。

她刚顺了心绪准备扶昙娘回去歇着，昙娘却突然起身走到窗棂下，将那呈着绢丝海棠的琉璃细口瓶托在手中，朝那花瓣轻轻吹了吹。

而后她将琉璃瓶护在心口，朝外走去：“这绢花是当年他母亲亲手做的，他当宝贝似的藏着护着，可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晒，若是晒坏了，那小子说不得要哭鼻子。”

来不及多想，姜泠跟着昙娘走到偏殿中，看着昙娘又将那绢花放回原本的位置，心满意足地笑了。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一阵仓促脚步，回头，就见伺候在昙娘身边的侍女火急火燎地寻了过来。

“姜……姜侍中……”侍女惶恐，赶忙屈身行礼。

姜泠正想责问几句，却见侍女面色青白，眼眶却红得跟兔子似的，到底是于心不忍。

她牵过昙娘的手，交到侍女手中，只说道：“往后可得仔细些，昙娘身子不好需得寸步不离。若有下次，我也保不了你。”

“是，奴……奴晓得了。”侍女如蒙大赦，搀着昙娘离开了偏殿。

投映在地上的身影在天光下远去，直至消失在庭院尽头，姜泠才走回偏殿，看向立柜上的绢花。

绢花色泽浓郁，却不与满园争春，静静斜靠在琉璃瓶口，宁静却又寂寥。

她仿佛瞧见馨香暖堂中，柔柔烛光下，正坐着位眉眼柔和的端庄妇人，手拿绢丝缠花的模样。

只是那绢丝柔白带粉，本不该是如今这般颜色。

突来横祸，腥风血雨，妇人手中绢花落地，染红满庭霜雪，也浸透了粉白花瓣。

那他呢？

他那时不过五岁稚子，又经历了什么，才得以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