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潭在石屋后的松林尽头,青石砌口,乍看仿佛一眼圆井,但极深。火光下,甘翎只看到了一汪墨黑。
她身旁放着一双男靴,一件白绸袍,都是丁旭的。他跳入潭中时说过,会很快上来,但宋安点起的那炷香都快燃烬了,潭中却全无动静。
甘翎的心提了起来,有些后悔没能拦下他。
此时深在潭底的丁旭也甚是难受,无他,水太冷了,超出了他的估计,比他在登州潜海冷多了。他知道,一旦上去决无勇气再来第二次,只得咬牙快快摸捡黑曜石。
一块,两块……就在他憋气的极限时,他终于捡足了数,当即鲤鱼打挺跃出水面,攀着潭壁上的石坑,爬了上去。
一出潭口,就见她一动不动地蹲守在原地,面带忧色,目有焦灼。他立即笑着开口:“我回来了,放心。”说着把怀里的黑曜石交给她。
甘翎听出了他话中的颤音,心下一跳,想好的谢辞说不出口,只是让青荷递上布巾,请宋安快快带人去歇息安置。
……
石屋里,沐浴后的丁旭穿着蓝布裤褂,坐在木桌前,借着烛光仔细瞧看手中的匕首。
匕首是他方才从潭下捡起的,长六寸,刃身有锈,柄上刻有盘肠纹,圆形铜锷只一半,显然是鸳鸯刀。
鸳鸯刀!
此断一出的瞬间,丁旭立即想起了另一把鸳鸯刀:七年前刺杀成安帝的凶器。
那把鸳鸯刀也刻有盘肠纹,当时凶手冯丹事败自尽,大理寺苦寻另一把而不得,不会是这把吧?
如果是,那么冯丹的帮凶很可能就在这千灯县附近,而千灯县离京城不过四十里!
丁旭心中警铃大响,他猛地起身,就要唤梅影吩咐一二,却记起梅影尚在查询汗巾之事,并未随行,只得作罢。
“必须尽快赶回皇宫。”他心道。
青荷端了姜汤过来,请丁旭趁热喝下。
“那个,敢问将军,您怎么也在那凹谷里啊?”青荷收好空碗,忍不住问道,语气中有隐隐的期待。
“踏青。”丁旭把对甘翎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儿有甚么好踏的?天都黑了?”青荷讶异万分,还想说甚么,丁旭却岔开了话头,说自己有些累,想休息了。
青荷只得悻悻离开。
丁旭躺到床上,刚要睡,忽地记起自己的中衣外袍都被宋安拿走,尚未送还,而明日一早是要穿的,便又起身,去寻宋安。
一出房门,就见对面石屋亮着灯,格窗上有朦胧倩影。
她还没睡!
丁旭不由主地走了过去。
那屋门没关,他轻步入内,穿堂走到右间门首,看见她的瞬间便定住了脚,再不能动。
甘翎正坐在床上,缝补他的中衣。地上放着火盆,盆上熏烤着他的外袍。
蒸汽缭绕,佳人安坐,丁旭心中甚暖,这是他想过无数的有关她的场景之一,此时此刻近在眼前,他不能也不忍破坏,唯有静静注视。
甘翎飞针走线,缝好了松散的系带,又开始绣补领口。
补着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中衣还是她三年前缝制的,浆洗多次,已然走形,早该换了,他怎么还穿?
陈氏不待见她,难道也不照管他这个儿子么?
她摇了摇头,却是心念一转,打算起了谢礼。修葺祖坟,谷底相助,取拿黑曜石,他帮了自己这么多次,可得好好酬谢一番,但此刻身边银子不多,只能等回去的。
她轻轻把针扎在衣领上,起身去翻看熏笼上的外袍。在她抬头的刹那,好似瞧见门口有人,待她定睛细看,却只有蒸汽一片。
丁旭闪身急走,急急走回自己屋子,关门吹灯扑上了床,心突突跳个不停。
他自以为做得迅疾,避过了她,却没有避过青荷。
青荷沐浴归来,刚到屋门外就瞧见了他,看着他那凝望的样子,心中的疑问不答自破。
她忍笑退回厨房,直到瞅见他离开方才回屋。
“快睡吧,明天下山。”甘翎补着衣服,看她一眼,道。
“明天就走?”青荷语带不舍,“那个,小姐,咱们好容易来一趟,要不多住几日啊?”
“关师下了逐客令啦,要咱们明早就走。”甘翎幽声道,适才她把黑曜石拿给他,他让她把所需线的颜色、数量写下来,然后就挥手赶人。
她问何时能取线,他也不说,只是让她快走。
“还是得寻新线铺。”她心道,“独木难撑,关师要哪天不染了,自己还得被动。”
青荷嘟着嘴“哦”一声,开始整理木桌上两人的随身包袱。
“小姐,威远将军那边……”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等回去就谢他。”甘翎补完方胜纹最后一针,打结收针,把中衣叠好,放在已叠好的外袍上,让青荷给丁旭送过去。
“将军睡下了,明天吧。”青荷应得有些慢,她很想让甘翎自己去送,这一来二去的,两人见的多了,万事就好商量了,却寻不到推脱的好借口,只得作罢。
她打开甘翎的包袱,目光一滞,看着那个圆圆鼓鼓的青丝帕小包裹,问:“小姐,这是何物?”
甘翎过去一看,亦是一愣,那酥饼怎么又回来了?他替自己背包袱……这人可真是的!
青荷嗅到甜气,也不等甘翎回答,迅速地打开,顿时喜上眉梢:“酥饼!”
再看那饼面上的团龙纹,聪慧如她,当即晓得来处,遂不再问,只是拿起一块,问甘翎:“能吃吗,小姐,我好饿!”
她在厨下寻了半天,也无寻到半粒米,问宋安,宋安说关师不吃米,只喝菜羹,他亦然。
“吃啊!”甘翎道,再不能送还之物,浪费了可惜。
“你也吃。”青荷拿了块放进她手中。
不一时,两人把四块酥饼吃光,这才上床安置。
……
翌日清晨,日未出,鸟未鸣,青荷的喊声却在院中响起,甘翎被惊醒,以为出了甚么事,她急急冲出屋门,就见宋安正把两大包袱丝线交给青荷,让她核对数目与颜色。
“你变戏法呢?一晚上……不对,这才三个时辰不到,就染好了?”早上有雾,青荷睡眼惺忪地准备洗面水,却撞上一身黑布衣的宋安,给吓了一跳,开口时那余悸就化作了微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