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幻境里发生的那一切,那一切都是你真正想做的,是吗?”谢慕低下了头,从一旁散乱的石案上拿来一撮止幽花,敷伤口上,淡淡地问。
奚明想到他刚才向自己说的那些话,叹息了一声:“你相信你眼前看到的一切吗?我没有滥杀无辜,我会去处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慕打断了:“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你更不可信了。”
他站起身,披了件白布袍摇摇晃晃走出去,尽管身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每一步却努力显得端正从容。
奚明沉默地看着他走出的背影。
谢慕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与他意料之中不同,外面风和日丽,阳光高照,这里贯通主殿清心殿,仍是气派的牌匾,金光之下三五个道童洒扫庭除。
一如初见。
看着牌匾,他忽然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自始至终沉默一言不发的清虚子,他在干什么?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被人折辱杀害?看着离魂阵内那幅乱象一言不发?什么道行能够高深到这种程度……
这疑惑使谢慕当下匆匆转身跑回去,刚到后山冰池面前,那厚冰融化了不少,陆陆续续弟子们从山上抬着东西下来。
两名弟子一前一后抬着竹担架往这里走。而架上蒙面的,那个高大的身躯……
谢慕顾不上别的,一下子冲了过去:“这是……”
“这是大师兄,他受了重伤,现在还昏迷。”那两名弟子并不认识谢慕,看他神色慌张,弱弱回答他。
谢慕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跟两人一起抬着直奔辞荣殿。新雪裹着前夜血渍,被晒成粉樱色的薄冰,冰池终于露出青玉池底,纹路错综。三人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后山。
池畔枯柳旁的古松,松树的瘤结处,清虚子缓缓从后面走出来,膝襕以捻金线刺绣,逆光时显出一串符文。树下他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眺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
而他身旁站着的,恰是一袭黑衣的奚明。
“如今罪孽已解,天枢卷集已毁,你要的我也给你了,还跟着我做什么?”清虚子抚摸着白雪般的胡须,波澜不惊地问。
“您道行高深,远谋深算,实在令人折服。”奚明咧嘴一笑,轻飘飘回答。
清虚子眼光向湖心瞟了一眼,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仁至义尽,你那刀也着实锋利,剩下的要做你去做吧。”
……
辞荣殿。
东窗支起半隙,春风卷着新焙的甘松香潜入,拂动榻边银丝楠木衣桁。念水遥盖着薄被虚弱地躺着,谢慕在他身旁点着安神香,白色的衣袂随风飘起,轻扬。
不一会儿,门口的风铃随风响起,迎着叮叮当当的脚步声,清虚子翩然来到,身后的弟子自觉俯身把门合上。
“怎么样了?”他走近轻轻探了探念水遥的鼻息,在室内观察了一圈,清清浅浅说,“本来是想把你身上的封印全部解开,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你这是要放我走?为什么?”谢慕恍然觉得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清虚子笑了笑,又走了过来:“潜心研读道学如此之久,我本不欲让手上沾血。既有人替你担下了这一切,何乐不为呢?”
说完他好像还不甘心:“你会主动来找我的,我在这里等着你。”留下两包工工整整的药袋放在案头,他飘然便要离开。
“你们此前做的杀戮之事便可一笔勾销了吗?我舅父……”谢慕堵着一口气,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念水遥。
清虚子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杀劫起于承负,斩业以证劫数。余烬归尘,薪火传道,天罡自衡,诸般因果皆入自然。”
“你什么意思……”谢慕抬头。
“从百年前奚惮设计毒杀道人开始,他自己种的恶果,奚朝世世代代都摆脱不掉。而你,既不愿意加入我们,要查什么便自己去吧。”悲悯地撂下这句话,他便走了。
诸般因果皆入自然……
在江湖各教派之间,谢家的势力实在是沧海一粟,皇室忌惮其百余年,不仅是出于对离魂散的恐惧,还有对教派笼络人心、勾魂摄魄力量的担忧。
如今的清虚子铅华洗尽,对杀戮之事既有习以为常的漠然,又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其中种种因果,谢慕所知太少。
一场无妄山之行,暴露了他的无能为力和涉世不深带来的弊病。而他身上肩负的秘密和守护的使命,只会让他下定更深的决心趟进这趟深水。
东墙水痕漫漶成故人脸,西墙却传来铜漏声。滴答、滴答,与师尊喂他吞下锁魂丹那夜的更漏同频。
瓦罐里枯萎的优昙婆罗突然簌响,花瓣碎成齑粉的刹那,他嗅到母亲临终前煎药的苦香——原来禁室穹顶的星图,是用她骨灰混着朱砂所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