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不再刻意去见某一个女生了。方晓后来约他,他直接回绝。
他只是会在走廊里对着每一个女生多看一眼。
有些女生的眼睛很圆。
有些女生的唇角总是含笑。
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只是这样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这天叶炳崐在班级里大放厥词,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三条凳腿悬空只用一条支着重心,险些摔了才总算舍得坐好。
“对了。”他便是在这时想起来说:“你知不知道圣诞晚会上一班要表演什么节目?姜堇竟然要弹钢琴。”
“弹什么?”有人问。
“不晓得。”叶炳崐说:“但她不是一向很少参加文艺活动吗?真够稀奇的。”
陈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外。
姜堇要弹钢琴?
他想起白柳絮生日那天,姜堇在逼仄的、不能生暖气的船舱里做蛋糕。戴一双起球的毛线红手套,露在外的半截手指被冻得通红,甚至不能打弯。
那样的一双手被冻出冻疮,靠着创可贴遮掩。涂了他买的冻疮膏,不知多久才消掉。
他固然知道姜堇所立的人设,一个家境优渥的大小姐合该是精通钢琴的。可是这样的姜堇,怎么可能会弹钢琴?
他甚至不知姜堇有没有碰过钢琴。矜雅的、黑白键分明而流光的、极之昂贵的钢琴。
圣诞晚会一天天临近。
课间,李黎走到姜堇课桌边:“要弹什么曲子,决定了么?”
姜堇正做一本物理练习题册,白而细长的手指握一支蓝色水性笔,静静抬起眸来瞧着李黎。
李黎弯了笑眼:“我是说,学校有琴房,你要不要去练习一下?”
杜珉珉在一旁不平:“李黎,姜堇家里面怎么可能没有钢琴?用你来操哪门子闲心?你什么时候变文娱委员了。”
李黎笑意更甚:“那我们就等着听女神的惊艳演出了。”
她对着姜堇福一福,转身走开去。杜珉珉对着她背影翻个白眼,同姜堇说话时仍是忿忿:“姜堇你别搭理她,上次我就说了,她就是嫉妒你。”
姜堇很浅地一笑。
下了晚自习,姜堇仍是等所有学生都散去后,背着书包走出校园,一路跑回去。
不落雪的时候,风更显得冷冽,拂着她长直的黑发疯了般乱舞。没人看过她这般奔跑,也似疯了一般。
对姜堇来说,这样每晚跑回河畔,是成本最低的发泄方式。
风卷着一片败落的枯叶打旋,卷起的漩涡似带有暗潮。姜堇犹豫着要不要趁黄灯闯过一条马路时,身旁一位母亲揽着女儿走了过来。
她俩身形都偏瘦,在狂风里站不住似的依偎在一起,母亲紧搂着女儿的肩。女孩看起来初三或高一,戴一顶尖顶的毛线帽,帽尖缀着颗星星,可爱的、也十分醒目。
她在低低地跟母亲抱怨:“作业本来就多,上钢琴课上到这么晚,真要累死了。”
母亲笑着拨弄一下她帽尖的星星:“等你以后坐在挑高的音乐厅里,穿着礼服,射灯打落在你身上,全场数万人一齐望着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现在辛苦了。”
那是一种典型母亲的语气,不虚荣,很温暖,像是在说——你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姜堇站在一旁,与她们隔着段距离,双手攥着肩上的书包带,面无表情望着对面倒数的交通标志灯。
女儿撒娇道:“那我回家要吃宵夜,你不准再跟我说会长肉了,我又不胖。”
“你要吃什么?”
“冲Swiss Miss的巧克力粉泡棉花糖!”
母亲笑了:“那好吧。”
一阵风来得毫无防备,姜堇身形更薄,又盯着马路对面的交通标志灯在走神,脚下没根似的难以站定,往斑马线那边趔趄出小半步。
母亲搂着女儿的肩、脸上还残存着同女儿说话时的温柔笑意,往姜堇这边瞟了眼,又很快收回眼神,扯着女儿毛线帽的两片搭耳往下拽了拽:“戴严实,别着凉。”
交通标志灯变换的瞬间,姜堇猛跑着冲了出去。
其实她们离得很远,但母亲本能护着女儿的肩往边上让了小半步,瞥一眼姜堇的背影,嘴里道:“奇奇怪怪的女孩子。”
姜堇一路跑回家,每天的作业她在教室磨时间时会完成一些,此时盘腿坐在地板上、伏在船舱中凸起的矮桌上完成了另一些。
她放下笔的时候仔仔细细看一眼自己的手指,难得冻疮好得没留什么痕迹。矮桌上放着陈列给她买的那支冻疮膏,她每天挤出几次来用,一管药已变得扁扁不剩什么了。
她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来准备去洗漱,却又在墙面所嵌的窄窄那条木板坐下,勾下腰,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的纤指在手机屏幕上点按。
她在网上查那款可冲泡的巧克力粉,Swiss Miss,她听都没听过的牌子。
姜堇唇边挑起丝嘲讽的笑意,风吹着灯泡摇晃、拖拽着她影子在木地板上乱晃。她意识到这里除了她和她的影子,并没人来“欣赏”她这番笑意。
唇边的笑终是一点、一点地淡褪下去。她抿了抿唇,取过一罐红糖,把小小一盏瓦斯炉拧开,用一只边缘已烧得发黑、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小铝锅,烧了热水,又用一只干净的勺子把红糖化开下去。
她没有Swiss Miss的巧克力粉,她只有一罐红糖。整整一大罐,很便宜,十块钱,超市临期打折时买的。
不知为何,她今夜总觉得她仅有的红糖水会不够甜似的,化了一块红糖,又丢一块进去化开,接连不休。
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加一只鸡蛋进去、站起身来的时候,骤然的狂风拽着船舱猛烈一晃,她一个没站稳跌到地板上,脚边的小铝锅也被她带翻。
现在,她连仅有的红糖水也没有了,只剩瓦斯炉飘着黯蓝的火苗,嘶嘶作响地燃烧着。
姜堇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并没有爬起来去收拾残局,反而顺势在木地板上仰躺了下去。第一次的,她感到一种身体最深处的疲乏,就像陈列每天感觉到的那样。
她就那样躺在地板上,乌浓的长发铺了满地,随船身摇晃而四下横流的红糖水,流进她的发梢。
她仍躺着没动,睁着一双美丽而空疏的眼,望着船舱顶。
船舱顶太矮、太逼仄、也太结实了。她甚至多想一阵狂风起,掀开这顶棚。
就算她没有了家,至少可以看一眼高远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