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料峭,过完这个冬天,又是新的一年。天气越来越冷,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重,一觉醒来,窗外天色昏暗,莹白铺天盖地,映亮了我这一院落的月光白。
明明是午后不到三点,却像是傍晚的灰蒙。
手机上是何书韫发来的消息提示。
“上封落雪,顺问冬安。”
我将窗帘用力向两边扯了下,玻璃窗上是触之即化的雪水,有一种前赴后继的无形生命力,柔软的覆盖着潜隅院落这方寸之地。
我跪坐在干燥舒适的羊绒毛毯上,双臂撑在窗台,静静的看了许久。我给何书韫回了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听声音似乎很愉快。
“京城也下雪了。”
是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
我拍了照片给罗赋生发了过去,罗赋生一般不会迅速回复,朋友圈里都是第一场雪的打卡和祝福。我不由得想起来小的时候洛杉矶也会下雪,也有很大颗的雪花,飘进眼睛里凉津津的,我会带着红色的帽子在路边堆雪人,然后把我的帽子送给它带。
都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回国之后我也央求过罗赋生给我堆雪人,可他很忙,即使主动答应许给我,也总是像落空的雪花一样落空期待。
我不会埋怨罗赋生,因为在事后他总会买很贵很精致的玩具补偿我。可是补偿本身就意味着亏欠。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喜欢这两个字,新的玩具到手之后总会让我想起自己尝试很久堆得的很丑的雪人宝宝,不到第二天就会散化掉,大小不一的一坨坨雪团勉强能看出来之前的样子,宛若雪人的尸块。
如今我早已长大,不是以前翘首以盼的小孩子,孩童时分的兴奋和二十岁的兴奋有何不同,大概都是没有意义的形单影只。
初雪的浪漫是有时限的,三天过后上冻时分再也没有了飘雪的惊艳,学校里到处都是铲雪声,为车辆出行让出一条路。
京城的初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息,第三天傍晚,我像前两天一样闷在家里准备披着毛毛长睡衣去院子房檐下小坐。我很喜欢在冷天气的晚上吹风,也总会在烟瘾犯了的间隙在外面坐个十分钟,那是我一支烟抽完的时间。
烟丝燃烧一半,荧荧微火明灭不断,半空还飘着雪的尾声,程祁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走进来的。
他似乎很喜欢深色的大衣,今天又是一身黑,白色高领毛衣,双手插兜,雪覆肩头,耳廓边缘暴露在空气里冻得通红。他的眸色比这月色更深沉如水,雪水浸润瞳孔,湿漉漉的睫毛上闪烁着剔透的光芒。
“你来了。”
程祁俯视着我,眉眼温吞,表情却像盖了一层薄玉瓷胎,帅的不像话。他从大衣衣襟里探进去,摸出一把牛皮纸膜包裹的完整的花枝躯干,最上面露出零星大小不均的含苞未放的花骨朵。
他垂着眼睛凝视我,花束向我倾斜了过来。
我轻轻笑,好像也有雪化在我的眼里:“你怎么这样不记教训?”
得知我利用你,欺瞒你,忽略你,抛下你,为什么还要来?
程祁,你好没记性。
“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明白吗罗弋?”
只这一句,我的眼泪扑簌扑簌的掉落,我静静的坐在檐下的躺椅上,双臂还膝,在万物无声的大片雪景里,无声的哭红了眼睛。
程祁不知道何时半跪在面前,他眉梢处沾染了尘世的清霜,看起来一点也不洒脱。我不忍的伸手,程祁轻轻拦截:“阿弋。”他唤我。
“你想要的,我会帮你。”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哭。”他手指缱绻的拭掉我的泪痕:“可我求仁得仁,别为了我掉眼泪。”
若他狠狠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捏紧我的手腕逼迫我,若他离开、厌恶、放弃,怎么样都好。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要跪在我的面前,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淡然,为什么他能在知晓了这么多事情后还带着花来找我,递台阶的人不痛吗?为什么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什么?像上学时那样放下我很难吗?
我攥紧程祁的衣领,双肩抖动,哭得不能自抑,哽咽道:“为什么让我难做?为什么……用这种方式逼我……?”
那是你的恩师啊,是授你诗书,传道授业解惑,十年一日推你入青云的恩师啊!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你要怎么自处,才能不左右为难?
程祁眼睛红的要滴血,他上前一步抱紧我,仿佛这样就能抱紧我的脆弱和不甘。我拼命搂住他的脖颈,泣不成声:“程祁,我们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这场雪浮浮落落了许久,直到我昏昏睡去,月色如水,程祁站在床边,轻轻擦干我眼角的湿意,然后出去打了个电话。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梦,睡的很沉很沉。
翌日清晨,雪停了。天空仍旧昏沉讳莫,像我调制失败的灰色棉絮般脏兮兮的颜料。可棉絮般的灰色线条撕扯后的痕迹下面,隐隐有金色的光芒随时等待喷薄而出,驱散阴霾。
我拉开窗帘,看到窗外的程祁穿着加绒厚睡衣,袖子卷至手肘,正背对着我弓着腰,用力铲着院内深埋泥土的荒败垂死的月季根系,脚边搁着摘掉牛皮纸的花枝骨干,还有零星的白色小花苞,被雪映的有点看不清晰。
“这是什么花?”
我随便套了条毛衣,从室内钻出来,蹲在一旁看他。
“开花那天你就知道了。”程祁小心扶好细弱的枝干,把根系深深的藏了进去,手边的土一捧捧的撒进去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