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日此人生平廉洁奉公风高亮洁,一生无儿无女无妻无后,用他的话来说没有牵挂亦没有软肋,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官至都内一品,辅佐过三代单于膝下门徒无数,这般风骨竟然会吊死都中,真是让人唏嘘更是捉摸不透。
“万物绉狗,命数难断,天地不仁。”
都中暗线来报,这是阿纳日临死之前,割开手指写在宣纸卷上的遗言,只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只是传言尔尔,并未有人核实,给的答复是一时想不开自杀罢了。
阳乌烬冷笑道:“这也倒像是他能写出来的”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若是自杀,怎么会留下这句话?”
承桑起身思索片刻淡淡道:“山高皇帝远,我们不在都中,不引火烧身已是幸事。”
阳乌烬瞟了一眼少年:“我就知道此事必有蹊跷,阿纳日入都几十载,在他手底下入仕封侯的学生不在少数,若非自杀,怕是要闹的,茗祯革他的职怕只是个由头。”
“那又如何?”
“皇叔莫不是忘了,你是我那好父皇派来监视我的鹰犬。”
“现如今,我不过是个落魄皇子,是是非非与我又有何干?倒不用特意说给我听。”
承桑坐回椅上抿了抿嘴唇,他勾起手指对着桌上的酒盏弹了弹,漫不经心道。
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思绪有点乱,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倒也慢慢开始明事理了。
阳乌烬用手撑着脑袋,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正打算说话,突然掩嘴咳嗽起来,他一咳脸色就更加狼狈不堪,守在帐外的棠梨闻声赶紧跑进来搀扶住他。
“皇叔,更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少年的目光讥诮而割裂,深深望去更带着些莫名的意味,道不清叹不明。
他和他擦肩而过,朝他微微颌首,步伐泛泛转身离去。
“小皇子年岁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将军您的一片苦心。”
进来的这名女子,身着梅纹雪白夹袄,眼睛扑闪扑闪的,发髻简单整洁,瞧着就是个伶俐人,浑身上下充满了机灵劲,棠梨是阳乌烬从都里带出来的侍女,年纪稍长承桑几岁,已经是驻地内务一等一的女官。
“这还小啊?你比这小子大不了几岁,倒是让我省心的很。”
棠梨扶着阳乌烬出了帐门,往驻扎内营走去。
“小几岁还不是小,人到了一定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启蒙开智。”棠梨贴心劝慰道。
荒原之上植被稀少,白日里骄阳似火热浪滚滚,烤的地面发焦,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炙热煎熬,可到了晚上风沙肆虐,让人仿佛一下子就掉入刺骨冰窖,昼夜温差很大。
“但愿吧,若他还不能成长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护不了他多少时日。”
阳乌烬转动着眼珠子,望着夜幕中悬挂的半轮明月,眼底闪过一丝柔情。
是啊,看不清了。
那年初春,寒气未消,都里来了信件,说颖妃于狱中病逝,他与颖妃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为消王兄心中猜忌,他自愿请命镇守边关,无召不得回都,颖妃则是嫁入都城做了他的妃嫔。
再后来颖妃诞下皇子,阳乌烬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颖妃也算是在都里有了依仗,没几年,颖妃毒害同宫妃嫔,下毒陷害皇家子嗣锒铛入狱的消息迅速席卷整个西荒。
茗祯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时,天光微亮,殿内的碳火烧的正旺,殿门忽地被推,只有铠甲摩擦地面的清脆声,宫人看清来人,不敢阻拦,随即关上宫门,殿内位置留给里头二位。
“臣弟此次回都,有一事相求,望单于成全。”
阳乌烬行稽首礼,跪而拱手,是整个西荒最高等又最低贱的礼仪,一般运用在降敌身上。
如此威风凛凛高傲自大的将军,在自己面前跪下,茗祯嘴角不自觉上扬,尽管极力掩饰,但是肩膀微微耸动,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窃喜。
“你我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事就直说,只要孤能做到定竭尽所能。”
茗祯走下高位,打算将阳乌烬扶起,跪在地上的男子却怎么都不肯挪动一步。
“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那个孩子。”
茗祯一怔,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阳乌烬道:“条件。”
“西荒四十万兵马,我阳乌烬拱手相让,我会带着那孩子离开,绝不会让他在踏入国都一步。”
阳乌烬看不清茗祯的脸,只听到二字:“允了。”
姣姣春光,一岁一礼,承桑,是个好名字。
这是阳乌烬第一次见承桑。
茗祯一共有三子,前两子为大小阏氏所出,血脉最为正统,承桑最小,排第三,阳乌烬从未想过西荒最为尊贵的小皇子会住在涌道里。
茗祯同意让他带承桑离开,但不能大张旗鼓也不能风风光光,只能以最卑贱的质子身份离开。
都里的老嬷嬷领着阳乌烬从荒凉的林中小径行过,这里是离都城最远的位置,周围数里了无人烟遍地枯黄败草,与都内的奢靡浮华形成强烈的对比。
几岁的孩子,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