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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三个时辰前,镇国公府,西跨院福熙阁内。
陆愠坐在桌案前,低头整理昨日寺丞报上来的呈文。
近日回鹘细作频繁出现在长安都城,他们扮做普通汉人百姓,货郎,贩夫走卒,神出鬼没,十分狡猾,他查了数十日终于有点线索,准备以抓住的那个细作为诱饵,吊出他背后的头领。
这时随从赫融从庑廊下敲门,进来禀报:“世子爷,老太太让人带话,今日二房徐姨娘家的表姑娘入府,说是大公子这会在太常院抽不开身,您今日正逢休沐,让去城门口接一下,长公主那边也已带过话了。”
最近府里都在传,老夫人有意把二房徐姨娘家的表姑娘许给大房庶长子陆庭,今日接人,论理合该让陆庭去接,但是陆庭此刻不在府中,让最能代表陆家身份的世子陆愠去接,以表体面,也属正常。
不过是件后宅微末小事,陆愠眉眼未抬,低低“嗯”了声,算是默许。
赫融顿时作揖弯身退了出去。
雕花梨木门重新关上后,陆愠揉了揉眉心,起身后院走。
他抄起庑廊下的剑准备练会儿,可不知是春风正好,还是休沐日也遵着早朝那个点起,胸腔内霎时涌上一股困意。
陆愠也不苛待自己,每月逢七的休沐日也懒散些,便斜倚在廊下双手抱胸,眯了会儿。
便是这一会的功夫,他入了梦。
墨云遮月,混沌乌沉,天地间暗潮涌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的凛冽意味。
空旷宽敞的大殿传来士兵厮杀的声音,旌旗烈烈,不绝于耳。
陆愠心神一凛,这里不是镇国公府,这是大邺皇宫。而他旁边站着的,居然是当今圣人顺文帝。
看这形势,应该是被逼宫了!
大邺海晏河清,盛世繁华已经快十数年,竟也会有逼宫这一日!
“葶葶,杀了他,杀了他我们就赢了!”一男子振臂高呼道。
被唤作葶葶的女子展臂搭弓,明眸微眯,指骨靠在弓身外缘三寸,纤弱的手臂□□有力,稳稳拉着弓。
陆愠眼色略沉,此女搭弓的手法,和自己惯用的姿势异常相似。
“嗖”的一声,雕花金翎箭笔直的射向顺文帝,陆愠脑海间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本能的先神智一步挡在了圣人身前。
“嘶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翎箭割断锦帛,狠狠刺入皮肉。
陆愠被这一箭的力道震退了好几步,踉跄摔倒在地,唇边忍不住剧痛,闷哼着吐出一大口黑血。
箭头有毒。
陆愠骄傲了二十五载,头一次落败成这样,对面的太子萧御很满意。
这一箭若是射向陆愠,他定能躲开,无法命中,可若是射向顺文帝,陆愠一定会毫不犹豫挡箭。
杀人诛心,他这个当哥哥的,还是挺了解陆愠这个表弟。
陆愠是镇国公府世子,永宁长公主唯一嫡子,圣人的亲外甥。
为了他母亲,为了陆氏一族百年基业,为了他皇亲国戚的盛名,他也会赴死!
只是这一箭,是他最心爱女人射出来的,就连这箭法,也是陆愠亲授——
表弟啊,黄泉路上,你可甘心?
剧痛穿肠入骨,连带着那些陆愠看不懂的过往,如庄生蝴蝶般涌入他的记忆。
二十五载的岁月如白驹过隙,不短,不长,却足够贯穿他这一生。
幼时金贵,年少中榜,官场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热血方刚的年纪遇见一令他动心的女子,诱哄她为陆家未婚之妻,许下白首诺言……
眼前空气渐渐稀薄,陆愠疼得五脏肺腑都开始扭曲。
他艰难抬眼,血混着泪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抽搐,可他还是看见——
不远处刚刚射箭的少女轻轻踮脚,吻向太子的喉结,温柔小意的唤,“哥哥,我做到了。”
那是自己的未过门的妻子,沈氏葶月。
如今却投入太子怀抱,还亲手杀了他。
陆愠这辈子在大理寺狱断案无数,最擅挖掘人心,却不想算计过无数人,当数枕边人的演技最好。
陆愠身子克制不住的痉挛,一股不属于他的恨意控制了他的神经。
眼前的一切渐渐如白雾消散,意识昏聩的最后一际,陆愠脑海里只低低荡荡,重复的,回响起同一个名字。
沈葶月——
庑廊下的男人骤然惊醒,宛如濒死之人重获新生,他下意识的喘着粗气,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风声舒缓怡人,陆愠低头,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又摸了摸唇角,干净整洁,哪还有刚刚的毒血。
只是胸口处隐隐缓下来的阵痛,让他不得不直视刚刚的梦境。
他虽不信鬼神之说,可这梦也来得太过真实。
陆愠极为快速的回忆了一下刚刚那个骇人的梦,旋即唇角嗤笑了声。
昌顺十七年九月,太子萧御逼宫,长公主嫡子陆家四郎以身救驾,被射杀在太和殿前,年二十五。
如今是昌顺十六年三月,距离太子谋逆足足还有一年有余——
陆愠捂着胸膛前世中箭的位置,眼底渐渐凝结上一层阴鸷的血色。
好啊,用着我教你的箭法射.我,还敢主动吻别的男人。
天底下没有人比你还会诛心!
“赫融!”亭中传来一道厉喝。
赫融顿时小跑上前。
陆愠几乎是咬着牙问道,“你刚刚说今日谁要入府来着?”
赫融不明所以,重复了一遍:“回世子爷,二房姨娘的外甥女,叫沈葶月。”
陆愠敛眸,手背暴起了青筋。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