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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明朗穿过永巷,西海小池水面点点碎金,漾起璨然波光。
薰风殿内,一道黄花梨雕凤插屏隔开内外两边,外间,内侍监隋广福斜靠朱红廊柱候着,精雕细刻的金龙盘在他头顶。他身躯肥胖,一条织金绣凤凰腰带松垮垮挂在胯间。
隋广福正懒懒打个哈欠,一翻眼皮,却见纤丽的影子已从屏风里头转出来,那脚步轻盈灵动,说不出的利落韵味。
他忙驱动一身肥肉迎上去,腰带上的凤凰猛猛抖三抖,掐嗓子笑道:“哎哟,雪亭姑娘真是长大了,这样标致漂亮,皇后殿下见了定然欢喜!”
外间摆了一台丈宽的镜子。
白雪亭抬眼看去,石榴红缠枝芙蓉花长裙,珍珠白小衫外罩织金半臂,肩搭素罗帔子。梳起双环髻,两鬓各一蝴蝶钗,垂下金丝流苏,端端一个丽人。
隋广福站直了,十足威严架势,对伺候她梳妆的侍女道:
“你们差事办得好,雪亭姑娘满意,皇后殿下就满意。去吧,自去领赏。”
说罢又转向白雪亭,摊开手为她指路:
“姑娘请。皇后在延嘉殿等您呢!”
白雪亭脚步一顿,疑道:“不是先去神龙殿见过圣人吗?”
隋广福哂笑,白面团似的脸上堆出皱褶:“姑娘离京三年,不晓得圣人眼下呀,已不常住神龙殿啦!”
他引着白雪亭越过西海小池,轻声道:“旧年圣人嫌神龙殿雕栏画栋,太过铺张,便命少府将景福台改建成‘神龙寺’。眼下,圣人一年有七八个月都住在神龙寺里头!”
白雪亭自然是听出他言下之意:神龙殿铺张,那大兴土木修建佛寺,便不铺张了吗?
左右章和皇帝糊涂惯了,半辈子求佛问道,办出这事儿来,也没人觉得出格。
白雪亭记得三年前她离开时,神龙殿里便长日烧佛陀香,白烟缭绕,熏人得很。
隋广福又道:“圣人知道您回来,也可想见您了!无奈倒春寒时病了一场,现在还咳得厉害。所以呀,圣人就吩咐奴婢,就带您见见皇后殿下,别费事儿再往神龙寺跑一趟。”
“原是如此。”白雪亭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说话间,延嘉殿近在眼前。
郭皇后身边的碧梧出来迎她,亲亲热热地拉过她双手:“娘娘日盼夜盼,可算是盼到雪亭姑娘回来了!”
延嘉殿地方阔大,殿宇错落。
白雪亭沿着游廊往里走,两边开满了金红深紫的牡丹芍药,比天边云霞还鲜妍些。
郭皇后在正殿等她。
巨大格栅窗支起来,怒放的牡丹从窗缝里挤进来,花香与紫金香炉冒出的白烟凝到一起,盈得殿内一架凤栖梧桐屏风亦有香气。
转过屏风,先是一张略略凌乱的书案映入眼帘。上头堆满了明黄奏疏,一边狼毫笔上,御用朱墨还没干。
白雪亭移开眼神,只装作没看见。
更深处,烟色罗帐后,一道华丽秾艳的绯红影子斜倚软榻,长长的蹙金凤凰披帛垂到地上,迤逦拖了几里,波光粼粼。
一边儿一个青裙婢女,正给罗帐后的人捶腿。
碧梧站定,笑嘻嘻道:“娘娘,您快看看谁来了!”
那重叠罗帐“唰”地掀开,一只腻白的手微微颤抖,指甲上涂了鲜红蔻丹,以金丝挑出凤鸟纹样。
白雪亭端正跪下,一把嗓子清凌凌:“臣琅嬛阁女史白雪亭,奉命离京编修古籍,而今三年之期已满,特来向皇后殿下复命。”
郭皇后一双上挑的凤眼盈了水,定定看着她,斜飞入鬓的长眉心疼地蹙起,红唇翕张,忙道:
“好姑娘,拘什么礼!快近前让舅母瞧瞧!”
白雪亭依言起身,坐到榻边,纤瘦的肩膀被郭皇后一把揽住。
皇后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嘴角止不住笑,眼里微蓄了泪:“好,好,出落得这样漂亮!”
“那年你应制举,拿下‘博通古籍’科甲等,入了琅嬛阁,继承你父遗志,遍天下地去修佚失古籍,可晓得舅母有多担心?”
郭皇后从腕上取下一只碧玉镯,放进白雪亭手心里:“女史那点儿俸禄够置办什么的?这个就当舅母奖赏你三年劳心劳力。琅嬛阁这么多重新编修的古史,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她一口一个“舅母”,着实是抬举白雪亭。
一表三千里,江露华本就是圣人的表妹,传到白雪亭这代,与宗室的血缘早就淡薄。
但江露华早年与郭询交好,是以,郭询总是爱屋及乌,对白雪亭比对正经公主都好。
郭询牵着她的手道:“晚上留在延嘉殿,陪舅母用晚膳吧。”
白雪亭摇了摇头,放轻声音道:“臣女……要去拜会一趟舒王府……”
郭询见她两颊微微飞红,了然笑道:“原是与清岩有约。”
白雪亭忙解释:“是要为舒王殿下送一册《建和词选》,早在回长安前,殿下就写信来,问臣女要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郭询见状又调侃:“送一册书而已,琅嬛阁只你一人了?旁人不能去?”
白雪亭自知这借口拙劣,只得更低下头去。
郭询摸摸她头发,感慨:“去吧。你也到年纪了。你和清岩关系好,舅母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