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姑娘!不可...”
顾见春方想阻拦,可为时已晚——
“他们死了,就死在昨夜。可笑他们母子死前还惦记着你没回家,还记得给你留道门。”
老者瞳孔骤缩,枯槁手掌剧烈颤抖。
夜来冷笑不止,字字如刀:“孙婆婆豁出性命也要保儿子平安,阿柱咽气前还念叨要像他爹那样护着娘亲,你呢?只会逃,只会自以为是地替他们抉择!你不过是个遇事便躲的懦夫!他们至死都不知你尚在人间,临了都未能再瞧你一眼!”
她说罢褪下那镯子,一把丢至老者怀中。
“这定情信物留有作甚?我今天便将它物归原主!”
“呜呜......”那默翁听罢此言,颤抖着捧起碧玉镯子,骤然以袖遮面,竟如孩童般嚎啕大哭。
顾见春沉声喝止道:“夜来姑娘,还请口下留情!这位老丈亦有难处,既已这般凄苦,何必再咄咄相逼...”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女子倏然抬眸,眸中竟泛起一片水雾。
“没错!是我咄咄逼人...你们都有难处!都爱一厢情愿地替他人抉择!都那么令人生厌!”
夜来甩下这话,身影顷刻间消融在夜色里。
顾见春此时左右为难,见那老者恸哭不止,他心底一横,跟着追出门去。
“阿明,照看好这位老丈!”
“——我若病倒过去,叫我阿明也没用啊...”
苏决明默然听了半晌,此时终于撑起病体,面色不虞。
“...还说不是见色忘义!”
......
客栈后竹林深深,溪水碧透如练,于暮色中泛着粼粼波光。
顾见春疾步赶来时,那女子仍独自蹲坐溪畔,玉指拈着碎石漫不经心掷向对岸。石子破开水面划出银弦,涟漪层层绽开——这目不能视的姑娘,竟依然将石子掷得漂旋灵动。
“夜来姑娘...”顾见春深知此时并非打扰之时,奈何双溪暗藏凶险,藏踪香未起效前,终不敢松懈。
“做什么?”夜来骤然侧首,霜雪般的嗓音挟着冷意。
“方才唐突之举,还望姑娘恕罪。”顾见春思忖一番,却拱手道。
果不其然,对方嗤笑如碎冰相击。
“恕罪?你又何罪之有?”
顾见春耳尖微热,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在下一时情急,言语失当,令姑娘气恼,是在下之过。”
“...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熟悉的讥诮再度响起,恍若前日情景复现。
前事浮上心头,顾见春窘然不已,不由想道——又是双溪,又是惹怒这位姑娘,莫不是这双溪偏与他八字犯冲?
“望姑娘见谅。”顾见春沉吟片刻,复又拱手,“眼下双溪暗流涌动,恐有魔宫余孽潜伏。姑娘目不能视物,我等当低调行事为妥...”
“既已取得香方,燃之即可脱身,又来在意我作甚?”夜来冷冷道,“莫非...见我这般模样,你可怜我?”
“...绝无此意。”顾见春眉头微皱,这位姑娘的脾性当真教他难以捉摸,“夜来姑娘当知,既应承护送之事,在下定当信守承诺。”
“信诺?”夜来讥讽一笑,“这不是你们男人惯用的说辞么?所谓海誓山盟,所谓白首之约,最终不过化作一枚玉镯,一纸休书,两抔黄土...”
顾见春一时无言。
“骗子…全是骗子!”夜来久久未得回应,冷笑间将石子掷入溪中,卵石在水面踉跄数步,终是提前失了气力,坠入深潭。
顾见春此时方悟,这女子表面在恼孙家惨事,实则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方有这般激烈反应。他凝眉暗忖——素闻问剑山庄家主夫妇琴瑟和鸣,从未听闻龃龉,夜来姑娘此刻,又在为何人何事气恼难平?
他思忖片刻后,轻声开口:“夜来姑娘若有郁结之事,不妨说与在下听。有些心事,倾诉出来或许会轻松些。”
“你又懂什么...”夜来眼睫微颤,却撇过脸去,“自以为是。”
顾见春垂眸浅笑:“在下自幼失怙,确难体察父母之情。但无论老丈与孙婆婆有何纠葛,他们对阿柱的感情,定然只多不少。”
夜来神情微怔,面对那张始终含笑的容颜,她胸中怒意竟莫名消散,化作一声轻叹。
“...没想到你也是孤身之人。”
顾见春眉峰微动:“...也?”
“我是说...”夜来惊觉一时说漏了嘴,旋即改口道,“我爹痴迷武艺,常年闭关,自我记事起便鲜少露面。与娘亲独居东苑那些年,我每日都看着她倚窗盼着我爹...直到某日她突然离庄,从此音信全无...这些年我寻遍中州九界,却连半分踪迹都未寻得...我娘不见我,我爹不管我,对我而言,与一个人过活也没什么差别。”
少女咬了咬唇,真假参半的话语在喉间辗转,她却终究不愿在此事扯谎。
顾见春恍然颔首,原来问剑山庄还有这等秘闻,倒是解了诸多疑惑。难怪这姑娘如此动怒,定然是想到自己身世——也是,若非叛逆而为,这位平素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也不会偷跑出来偷瞧未来的郎君吧?
于是他说道:“既有心结,何不向令尊直言?血脉至亲终究不同旁人,或许有些事,说开了便能消弭隔阂。”
“那又有何用?”夜来凄然一笑,轻轻摇头,“即便把话说开了,我依然不知母亲身在何处,不过是徒增一人烦忧罢了...再者说...父亲那人...他恐怕不会为此烦忧吧?他那么孤傲,贯是独断专行——人也好,剑也好...从不肯给旁人留半分活路...”
她十指深深掐入掌心,眸底浮起隐忍的恨意。
“分明就是他害得娘亲负气出走,如今却这般若无其事,连派人找寻都敷衍了事...顾少侠,你说这样的父亲,我还能与他共处一屋檐下么?”
不知何时,那顾见春却已坐至她身畔,闻言温声道:“即便如此,夜来姑娘也不该私自离家出走。他面上不显,心中定是焦灼万分......”
“是么。”夜来轻扯嘴角,“我想纵是我客死异乡,他恐怕也...”
顾见春少见地出声打断:“夜来姑娘又何出此言?天下父母谁不疼惜骨肉?夜来姑娘的双亲必有难言苦衷,世间诸事,多的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又是身不由己...”夜来自嘲地笑了笑,“究竟要怎样的身不由己,才能让人抛下妻儿,任凭孩子苦苦寻觅...”
顾见春轻叹道:“夜来姑娘可注意到孙老丈的伤势?方才交手时在下发现他经脉尽毁,根本无法习武,只能做些粗活...”
夜来指尖微颤,却垂首不语。
“二十年前那场恶战,他确实险些丧命。拖着残破身躯回到双溪镇,只为在暗处守护那对母子——若贸然相认,追杀者必定闻风而至。届时重伤未愈的他,如何抵挡那些豺狼?又怎忍目睹妻儿血溅当场?”
“即便如此...”夜来攥紧袖口,“他也不该替那母子俩决定见或不见。”
“那么姑娘此刻代他做决定,又当如何解释?”顾见春的反问令少女呼吸一滞。
顾见春望着天边晓月:“世间安得双全法?取舍之间皆是两难,倒不如选择能让自己稍许安心的路。”
“——他的选择,就是默默守护母子平安,这样便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