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翁抚掌而笑：“少年郎谬赞！残年闲唱旧时曲，摆渡半生未渡己，倒让江水笑痴愚。”
“此话怎讲？您这不正载着满船客？”苏决明以指拨水，碎开粼粼波光。
“哈哈！萍踪且作镜中影，何须着相问前尘！”老者长笑震落三篙秋水，玄机隐在欸乃声里。
顾见春神色微动，正襟行礼：“不想竟是方外高人，晚辈唐突。”
“客官折煞老朽！”船翁摇橹溅珠玉，“早抛了菩提镜，如今只照江湖影......”
见老者语带怅然，顾见春不再深究，唯见两岸青峰掠过，城郭已现云端。
夜来静立舟尾，薄纱曳风，皎皎肌肤若隐若现。她宛若冰雕观音像，纷扰喧嚣皆成浮影，独守一方清寂。
安然驶离双溪渡口，她此时心下稍定。半桥驿血雨、无缘山断念、魔宫夜屠、孙氏少年以命相搏、双溪镇斡旋...恍若经年幻梦，今见桑水迢迢，终得暂避风浪。
魔教至宝玉生烟...
夜来素手叩舷。
她势在必得。
思绪流转间，夜来忽觉蓑衣覆肩。
“秋雨沁骨，夜来姑娘需珍重。”顾见春为其系紧蓑衣，指尖分寸未逾。
“承蒙顾少侠挂怀。夜来久居山上，初试舟楫，纵目不能视，偏贪这江风飒沓。”夜来偏首浅笑，“再者而言，身为少庄主，倘若连这点风雨都禁不住，又如何能担当大任。”
“江风虽解意，秋寒总伤身。”顾见春望其明净笑颜，恍惚片刻方道，“在下亦是首渡桑水。闻此江九转连环，相传为桑女拆嫁衣作丝绦，将千年相思织入潮信。待春汛乍起，便托红绳逐浪入海，盼得眷属终成。天帝悯其痴，故赐名桑水。”
夜来轻轻摇头：“若真能情比金坚，又何来别离之苦......”话音未落，眉间又染上几分愁色。
顾见春本欲寻些轶事解忧，未料反惹佳人伤怀，一时语塞。
“姑娘莫要忧心。四海虽广，终有重逢之日。”
“但愿如此...”夜来莞尔，“顾少侠气度不凡，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家师隐居多年，自号山居散人，不足挂齿。”顾见春含笑推辞。
夜来会意，江湖中人隐去师承也是常事。她转而问道：“顾少侠先前所言要寻之人，是何来历？”
“乃是位与在下年纪相仿的女子，家师曾言，她或与贵庄有旧。”顾见春轻叹，“可惜在下三度造访贵庄，皆无缘得见。”
“家父俗务缠身，怠慢之处，夜来代他赔礼。”夜来屈身施礼。
“使不得。”顾见春慌忙搀扶，“若得夜来姑娘相助，在下铭感五内。不瞒姑娘，此寻已逾数载，始终杳无音讯。”
夜来怅然：“寻人之苦，夜来深有体会。这些年顾少侠想必历经艰辛。”
顾见春目光坚毅：“既立誓言，纵有万难亦当竭力。”
“夜来倒是好奇，究竟是何等佳人，能令顾少侠这般人物都如此牵念。”夜来眼波流转，似在试探。
“姑娘言重。”顾见春耳尖微红，“她自幼体弱，不比姑娘这般坚韧果决，但确然是一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女子。”
兰姿蕙质，白璧无瑕。
夜来闻言微怔，对方此言分明藏着缱绻怀念。
“夜来定当竭力相寻。”她心下却已恍然——能让问剑山庄如此讳莫如深的，唯有那位问剑山庄真正的少庄主，平素深居简出的嫡小姐，南宫惠。
——倘若是她，的确可称得上是兰姿蕙质，白璧无瑕。
素手不染江湖血，明眸未蒙俗世尘。夜来忆起昔日少女清丽无瑕的面庞，犹记她执卷时黛眉间流转的澄澈宁和——南宫孤舟那老匹夫的确将她教养得极好，这般神韵，夜来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
可惜眼前的顾少侠一片深情却注定落空，因着那南宫惠确已被许给了镇南镖局少主——江湖皆知南宫小姐待字闺中，却因着南宫孤舟爱护，遂无人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此番夜来正是算准了这点，方敢冒用其身份行动。
思及此处，夜来心绪翻涌，终究忍不住开口：“顾少侠可曾想过，若那女子避而不见，或是此生缘浅，这番苦心寻觅当真值得？”
顾见春淡笑摇头：“若凡事皆求善果，计较得失，岂不失了人间意趣？”
夜来闻言怔然。
“在下并非执念过往，唯愿知她安好于世。”青年语声微沉，“当年师妹不辞而别，至今音讯杳然，终究难解心结。”
“师妹？”夜来眉尖轻颤。
她话音未落，忽觉背后一阵阴冷劲风骤然袭至，那毒蛇般的杀意缠绕着雨幕扑面而来。这感觉...正是那晚崖上慕小楼的穿林箭！
电光火石间，利箭撕开雨帘，呼啸而至。
“姑娘当心！”
顾见春掌心方触及女子肩头，夜来却思绪落定，竟已逆着箭势欺身而上。蓑衣碎裂声里，她将青年重重扑倒在船板，温热血珠正溅落在两人交缠的衣襟。
第二道矢镞接踵而至，老艄公横棹截击，木桨与铁矢相撞迸出星火，余下两支羽箭应声坠江。
夜来伏在顾见春的胸膛急促喘息。冷汗混着雨水滑落，她却释然一笑，似是松了口气。
“顾少侠...当真险极...”
女子肩头洇开血迹，顾见春喉间发涩：“姑娘何必...”
“此人为取我性命而来，我岂能让顾少侠涉险？”夜来凄然抬手，指尖轻触青年紧蹙的眉峰，“若医好这双眼...倒想亲眼看看...少侠为我...”话音未落便软倒在他怀中。
顾见春心头狂跳，连声急唤：“夜来姑娘！醒醒！”
苏决明闻讯疾步上前切脉，迎着顾见春那焦灼眼神，却沉声道：
“师父不必担忧。创口不深，昏厥乃失血所致，总归性命无虞。”
阖目假寐的夜来暗忖——玉生烟既不在那顾见春身侧，莫非在那狡猾的少年身上？她不禁多有懊恼，昨夜分明是天赐良机，怎的就漏查了这苏家小子？
“她何时能苏醒？”顾见春急切追问。
苏决明摊手道：“这须视其体质而定。短则数时辰，长则数日...不过方才诊脉时，我发现气血激荡竟诱发了人面蛊毒，且她体内寒毒较前日更为深重...此番救你性命，实属险中求存。不过师父——”
他忽然话锋一转：“方才情势，当真需要她以命相搏么？”
“休要胡言。”顾见春低声呵止，心神甫定之际仍显恍惚——那女子指尖余温仿佛还在眉心残留，如此冰冷，此时却如此炽热。他将对方抱进船舱安顿妥当，方转身向船夫致谢。
老船夫笑而不语，苍凉渔歌依旧在江面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