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的厢房里，少年执笔誊抄经卷，窗外飘来师父安抚的轻语，混着断续抽泣声，在暮色中渐次消融。

成为师兄的第一天，就因师妹受罚抄书——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

夜色如水，蝉声渐隐。

少年搁下狼毫笔时，墨迹未干的纸页已叠成小山。腹中忽觉空荡，幸得平日勤练拳脚，倒不至于饿得手颤。

他推门欲往庖厨，月光却将门槛外的青瓷碗照得分明。笋片映着玉蜀黍的金黄，定是师父悄然送来——西厢烛火已灭，那别扭老者终会心软。

待他捧碗转身之际，东厢木门忽作轻响。藕色裙裾掠过石阶，少女捧着绢帕裹着的炊饼，转身撞见他含笑目光，惊得险些跌坐在地。

他掌心及时覆住对方樱唇，夜风卷着松香掠过耳畔：

“嘘...当心惊了师父。”

烛影摇曳的屋内，那少女嗫嚅道：“原是小湄不好，倒害师兄平白无故受罚饿肚子......”

她说着，素手推来尚带余温的炊饼，却见檀木桌案上早有青笋玉黍静候。

“这是师父送来的。”少年将瓷碗挪近，“师父的轻功，你我还差着...”话音未落，忽闻院中枯枝脆响，两人慌作一团，吹熄灯烛。待他抱着师妹滚进案底，才惊觉这是自己寝居——该躲的分明另有其人。

待火折子重燃时，小湄正揉着撞红的额角。少年拨亮灯芯，温声道：

“师父面冷心热，往后你自会知晓。”

檐角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伴着苍老的咳嗽声渐行渐远。两人静默相对，少年低头安静用餐，少女垂首端坐在侧，那纤长眼睫在烛火中轻轻颤动。

良久，他终是搁下碗筷：“小湄可有什么烦心事？”

少女恍然回神：“...方才用膳时师父嘱咐，往后要跟着师兄修习。”

“你年岁几何？”他握竹箸的手顿了顿。

“刚满七岁。”

“识得多少文字？”

“经史典籍与传奇话本都读过些，近来正温习四书......”随着软糯童音娓娓道来，他眼底讶色愈浓——这稚龄少女竟已涉猎经史，莫不是天赋异禀？

想起自己七岁时尚在临摹字帖，他耳尖微热。如今十岁有余仍要日习书帖，倒显得自己愚钝了。

“师兄......”少女绞着衣袖，嗓音发紧，“师父严苛么？”

“若是我犯错，总要抄写百遍。”他挠着泛红的脸颊，忽又挺直腰板，“但小湄这样聪慧，师父定会宽待！”

见小姑娘眉间愁云渐散，少年将碗筷收拾齐整。转头却见对方盯着烛芯出神，素白襦裙在夜风里轻扬。

“可是困倦了？”他不禁放轻声音，“若认床难眠......”话到此处他忽而顿住，想起戏文里那些金枝玉叶的做派，眼底浮起新奇笑意，“不如师兄给你说些趣闻？”

少女当即连连点头。

他挠着后颈提议：“头回说故事，若说得不好......”话未说完，便见小姑娘已托腮凝望，琉璃似的眸子盛满期待。

“——古时有位姑娘，随家人进香礼佛，在寺院遇见位公子，惊鸿一瞥便念念不忘。她日日到寺中徘徊，却总无缘再见，只得对着佛像许愿。”

他说话时余光始终留意着对方，见少女听得入神，便呷了口茶继续道：

“那姑娘的诚心终是惊动了佛陀。金身塑像突然开口：‘若要以舍弃双亲，抛却性命为代价，也要见那人么？’”

“姑娘当即叩首应允。佛陀又问：‘若还要苦修五百寒暑才得一见呢？’姑娘叩头，却仍连声说甘愿。”

“佛陀长叹，将她化作山道旁的青石。盛夏驮夫在石上晾汗巾，严冬樵夫在石上蹭草鞋。四百九十九年过去，采石匠将她凿成桥栏石。”

少女忽然轻呼：“那日恰是五百年整！”话音未落她自知失态，忙掩住檀口。他眼底泛起笑意：“正是。那公子风尘仆仆打桥上过，衣袂拂过石栏，却未作片刻停留。”

茶盏与青瓷盘轻碰，叮咚声里，故事继续：

“佛陀再度现身时，石栏已生满苍苔。听闻姑娘想触碰那人，佛光中的叹息却愈发沉重：‘那需再守五百年孤寂。’”

“这次，她化作驿道边的古树。四百九十九年零三百六十天，无数过客歇脚，唯独不见故人。直到最后个黄昏，熟悉的身影终于倚树小憩。”

少女不自觉攥紧衣袖：“然后呢？”

“枝叶为他遮去骄阳，根系为他稳住身形。当那位公子轻抚树干道谢时，佛陀又问——”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噤声。少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月光将师父的身影拉得老长，正投在雕花门楣上。

老者声线平静无波：“景明，倒有闲情雅致。夤夜时分，还在与你师妹论禅机。”

他慌忙作揖：“师父恕罪，景明这就送师妹回房。”

少女也急急起身：“师父息怒，是小湄辗转难眠，央着师兄作陪......”

檐下风铎轻响，老者沉吟片刻：“小湄初入山门，尚不知规矩，此番便不计较。”

“——然则景明，明日早课，多担两瓮山泉。”

“谨遵师命。”他垂首应诺。

老者那玄色袍角掠过石阶，隐入夜色。

他苦笑摇头：“今夜怕是续不得故事了。师父素重清规，晨钟未鸣便该安枕。师妹且回房罢，莫误了卯时早饭。”

少女行至廊下，忽驻足轻问：“师兄，世人常说机缘...为何人却总难见想见之人？”

他凝望竹影筛落的月色，缓声道：“不是有句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么...许是缘分未至？”

“缘分未至...”少女呢喃着跨过门槛，青丝垂落掩住眸中涟漪。

木扉将合时，他想了想，终是提醒道：

“小湄，子时风露重，记得关牖——”

梦境正于此刻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