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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清是畏惧还是憎恶,苏决明极少梦见那个身影——
“阿明,这位是梅晏清梅公子。”
“梅公子,这是家弟决明。”
姐姐紧握他的手,向那人介绍着。
“决明...颇有深意的名字......”
青衫男子摇着折扇,略带书卷气的文士模样。檀木扇骨在他指间开合,荡起若有似无的松香:“幸会。”
他竟郑重行了个平辈礼,惊得少年后退半步。
姐姐耳尖微红,指尖绞着绢帕:“梅公子这礼数......”
“既是令弟,自然当得此礼。”梅晏清用扇骨轻叩掌心,白玉扇坠在暮色里晃出碎光。少年别过脸,这般油滑腔调最是惹厌,偏生阿姐眼含欣喜,倒叫他发作不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①......”
戏台上伶人拖长音调吟唱着晦涩词句,台下落座二人眉眼传情,茶盏轻碰间尽是缠绵。唯独苏决明如坐针毡,指节叩得案几咚咚作响。
“阿明可识得此曲?”梅晏清忽而侧首望来。
“不知。”少年赌气垂首,锦靴碾着青砖缝隙,“也不稀罕知晓。”他喉间溢出闷闷气音。
“阿明!”长姐娥眉微蹙,玉指攥得绢帕发皱。
“不妨事。”梅晏清执起瓷壶斟茶,水声泠泠,“此乃中州九歌,唱的是山中神女候佳期......”
神女?
苏决明耳尖微动,竹椅吱呀轻晃。但见那唇红齿白的青年嘴皮开阖,少年终究抵不过绮丽传奇,睫羽渐沉。
后来呢......
温润嗓音混着檀香,将他拽入黑甜梦境。
——那痴心山鬼可曾盼得情郎归?
碎瓷声炸响,惊得他猛然坐直。
“婚姻大事由得你自作主张?苏家颜面还要不要!”
母亲攥着半截茶盖颤抖,长姐素色裙裾浸着褐渍跪在堂前。
是了。私定终身的事发了。
“娘——”
苏决明张口欲劝,一睁眼,却见树影轻晃,夜来执帕的手僵在半空。
“又是你!”苏决明拂开绢帕,眼底凝着寒霜。
“并非令堂,也非令姐,让苏小公子失望了?”夜来发出清冷的笑声,眼中却不见半分恼意。
苏决明撑身而起,发觉自己正躺在伪装成粮草车的镖银箱笼间。粗麻布缝隙透进缕缕天光,他猛然记起自己正随车队前往分舵。转头搜寻时,那袭青衫已如晨雾般消散无踪。
“苏兄弟可算醒了!”满脸虬髯的阿虎从旁探过头来,铜铃眼笑成两道缝,“后生家睡得这般沉,咱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了你的好梦!”汉子粗粝的嗓音里带着善意的戏谑。
苏决明这才看清周遭数十人,除昨夜与林家少主对赌的阿虎外,还有赵铁牛、陈飞鹰、周慕白等几个年轻人。这些青年腰悬雁翎刀,眉宇间尚带着初入江湖的稚气。年长些的镖师都随林家少主深入地牢虎穴,押运官银的重任反倒落在这些新晋弟子肩头。
少年攥紧衣角暗忖,晨间还好好的,自己竟不知何故忽而睡去,倒是蹊跷。
“有劳诸位护送。”夜来忽然扯过他衣袖,压低嗓音道:“还未谢过小公子解毒之恩。”
苏决明眯眼:“目能视物了?”
“尚未。”女子纤指抚过面上帷幔,“然已能辨得苏小公子轮廓。苏氏传人果真风光霁月,医术通神......”
“省些口舌!”苏决明甩开她的手,“你处心积虑接近师父,究竟图谋何事?”
车身剧烈颠簸,年轻镖师们慌忙扶住木箱。夜来理了理鬓边碎发,软声道:“苏小公子何必作践夜来?明眼人都瞧得出,夜来自然是...慕他风骨。”
“这等说辞骗得了谁!”少年声音发颤,“你与梅晏清分明是一路货色!”
“梅晏清?那是谁?”夜来随口问道。
“一个小人!”
“如此...”
夜来懒得与他争辩,只暗自想着事。袖中木盒硌得指节微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玉生烟倒是得手蹊跷,那青衣剑客先是点她睡穴送来此地,后又突然归还木匣,个中缘由虽未参透,此刻脱身方为上策。
“苏小公子,你那佩剑怎的不见了?”夜来轻笑一声,似是随口问道。
“与你何干?”苏决明警觉眯起眼睛,指尖不自觉抚向腰间空悬的佩剑位置。
夜来纤指绕着鬓边青丝,慢悠悠道:“江湖险恶,若遇强敌,你我赤手空拳,怕是要吃亏。”
苏决明冷冷道:“那你就祈祷最好别遇上...”
殊不知夜来趁着将他弄昏之时,早已察觉碧天剑失踪之事。她凝气于掌正要发难,忽闻队列前方周慕白厉声示警:“戒备!”
此言如冷水入沸油,众人霎时凛然一片,兵刃出鞘声次第响起。
......
①引自《楚辞·九歌·山鬼》屈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