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你那打油诗传得沸沸扬扬,我等想装不知道都难。”
苏轼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谈,开门见山道:“说说吧明叔,你今日想做什么?”
皆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哪知沾上“情”字的事都难过,尤其是夫妻之情。
赵杲卿扯出一尴尬的笑容,嗫嚅道:“要求不高,将我家娘子哄好带回去便行。因为这事,我最近都没过上好日子。”
因为这事,他这个嗜酒如命的人,都许久未好好喝过酒了。就怕酒后又写出什么东西,惹自家娘子生气。
“这还要求不高?”刘庭式与其相熟,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这还有一个都快一年了,还没哄好娘子的人呢。
苏轼这个自己事情都未解决的当事人,却摆出一副排忧解难的模样,问道:“你且细细说来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
按照以往经验,今日若是搞定不了这事,闰之怕是又要热心肠将人留下。今日除夕,一家人相聚守岁,他可不能再错失这个天赐良机。
赵杲卿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仿佛不知陶柳为何如此生气。
他连灌了三杯茶,半晌才道:“不过就是酒后胡言说了句‘丑妻恶妾胜空房’,传到她耳中,便要死要活闹着说是我嫌弃她,还扬言要和离···”
措辞良久,话里话外却皆流露出对陶柳不懂事的指责。
“此事不难,无非就是那首词的事情,我提笔帮你改改便成。只是,”
苏轼蹙眉问道:“听你这语气如此嫌弃她,既觉得是她无理取闹,你又何必来伏小做低哄她呢?”
就算是知情如他,听到这番话也丝毫感受不到赵杲卿的一丝忏悔,只有无尽的不耐烦。
赵杲卿却道:“太守您不知我与她的相处方式,这才会有这种错觉。我与她老夫老妻多年,向来都是如此说话。我肯主动来接她,她自是明白我的心意的,不会觉得嫌弃。”
瞧着他不知悔改的模样,苏轼蓦然想起了自己——自认为是专情爱妻的好丈夫,嘴上也是如此标榜自己;可做的事却教旁人瞧不出一点喜欢、一点尊重。
此刻的赵杲卿还沉浸在自我世界中,与发现无名书肆前的他一样,沉浸在自欺欺人的认知内无法自拔,毫无悔改之意。
“得之,你同他讲吧,我去改诗。”苏轼不欲多说,起身朝对面有书案的偏厅走去。
瞧着上司决绝的背影,刘庭式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赵杲卿,“子瞻放心,交给我吧。”好不容易教清醒了一个,不曾想又来一个更糊涂的。
“得之,你瞪我作甚?”
赵杲卿不明所以,继续滔滔不绝输出自己的观点,“分明就是她不讲理···”
*
【薄薄酒,饮两钟;粗粗布,著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
经过苏轼的加工,相同的字眼却重获新生般诠释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字里行间再无对妻子的嘲笑与贬低,惟有对糟糠之妻的敬重。
两道屏风之外的赵杲卿还在滔滔不绝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还在控诉着陶柳平素对自己的“欺负”。那些独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闺房情趣”,此刻就这样被他毫不在意地讲出来。
“她是我的妻,我怎会真嫌弃她?我俩在家中也时常这般互相打趣,也不见她生气,这次却似是存心要与我闹,真不知···”
苏轼麻木地听着赵杲卿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对陶柳的好,对陶柳的愧疚,内心却掀不起一点波澜。
这些出口便消散甚至来不及传到陶柳耳中的空口白话,好似空中楼阁,远远没有能驱使他说出这些话的态度来得让人信服。
旁人瞧得清清楚楚,只有他自己不知罢。如今苏轼站在局外,方才看清局内之人如丑角般的可笑行径。
他蓦然明白了七夕那日闰之话中的控诉——当朝云能用他们之间的玉佩作为戏弄她的筹码时,她便已然在他那里失去了应有的那份尊重。事后再如何辩解,也只是寻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罢。
垂眸瞧着桌上覆手之间便可给予新意的词,苏轼内心蓦然生出了一抹冀望: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了,闰之是否也能像这首词一样,给他一次重新排列组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