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半年的约定,在熙宁八年走马观花的时间,在熙宁九年仿佛刻意放缓了脚步般,让人感觉格外煎熬。
正月,二月,三月,四月···
时间如前行的蹒跚老人般虽迟但到,慢悠悠地来到了五月,敲响了这段赌约的倒计时。
公衙,议事主厅内。
瞧着手中官家批下“准”字的奏折,苏轼抬眸看向下首分坐两列的下属们,道:“诸位有谁想去沂州请惠皋住持来莒县讲佛?”
密州经济物质日益繁荣,水利、城卫等基础设施也日益完善,就连去年开始翻修的常山山神庙也竣工开庙。是时候,该丰富丰富密州百姓的精神生活了。
此次邀请惠皋长老讲佛,不仅是当地百姓的请求,更是苏轼着手处理此类事情的绝佳时机。
刘庭式作为二把手,补充考量道:“既是为本地法事求请,若是密州本地人士前往相邀,想来住持会答应得更痛快些。”
其实更好的人选是与其有交情,亦或是之前便有过几面之缘的熟面孔。只是此话一出指向性太明确,他没有说出口。
此话一出,仿若往深不见底的黑潭里扔的小石子,半晌都听不见一点回响。屋内数十人,却仿若无人之境般安静得落针可闻。
黑潭吞噬石子,随即恢复了平静。只是在场所有人皆知这风平浪静的水面下藏着暗流涌动,大家都在各自考量着。
半晌,一声音突兀地在屋内响起,好似平底一惊雷搅活了这池死水,“太守,我自愿请求前往。”
苏轼闻声看去,瞧着这几个月烂熟于心的轮廓,心里的弦蓦然绷紧。
这酒鬼没酒一日都活不了,若是接了这差事,十天半月都碰不了酒。他怎会主动接下这“苦差”?
然此刻大庭广众之下,苏轼也不好过问他的私事,只得故作镇定道:“若我没记错,赵教授好像就是密州本地人。不过···”
停顿之际,苏轼已然想到了折中之法,“赵教授对佛教不甚了解,就让陈主簿陪同前往罢,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若是他们夫妻二人真出了什么事,需要赵杲卿留下,也有陈主簿主事。
“是。”陈主簿作为佛教徒并无异议,欣然应下。
事情议定,众人散去,苏轼开口将一反常态的赵杲卿留下。
苏轼起身,带着他往窗边的饮茶矮桌走去,状似不经意打趣道:“佛家守清规戒律,明叔你这一趟怕是不仅喝不了酒,就连荤腥也得戒戒了。你当真想去?”
“当真。”
以酒肉为生的赵杲卿苦笑着:“我又何尝不知?”
强扯着的嘴角却因有气无力,连耳前都没达到,好似这副皮囊是他套的假皮,瞧着甚是吓人。
苏轼闻言,这才瞧见他泛青的眼底,心中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可是···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
为了赌约的公平性,他与闰之皆没有插手。只要赵家夫妇没有点明,二人权当不知。如今已经提心吊胆熬过了五个月,不曾想今日有了破裂的苗头。
“果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太守。”
赵杲卿长叹一口气,解脱般给出答案,“还不是因为之前那事。虽然太守的那首诗让我家娘子不气了,但那些不长眼的还一个劲往她跟前凑,那些伶人戏子也还在传唱。我也出面帮她说过几回,却压根没用。”
说到无可奈何之处,他顾不得上下级的避嫌,直道:“子瞻你也知道,我家那位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而外面那些长舌人又是目光短浅的,不知分寸的···”
赵杲卿还在絮絮叨叨,苏轼却半分也听不进去,眼下他的脑子被一个想法完全占据——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这几个月,闰之都未见过陶柳一面;而他却日日守着赵杲卿,话语间隙或多或少提点过他,却仍是这个结果。
“太守?子瞻?苏子瞻。”话毕,赵杲卿想要得到反馈,却只瞧见走神的苏轼,不得不开口喊道。
苏轼回神,下意识回道:“好。”
“好?”
“我还以为你还会像上次一般,让我主动去认错哩!”
赵杲卿欣喜之余,又坚定了几分自己不肯认错的态度,“不过这次还真不是我的错。明明心结早在年初便已解开,她既已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如今却又要旧账重算来说事!这家是待不下去了,我姑且先去外面躲躲,让她也冷静冷静。”
“对了,是不是得即日启程?那我得赶快回去收拾包袱,免得拖了陈主簿的后腿。”
话音未落,不待苏轼说什么,赵杲卿已然起身出了屋。留下还未缓过神的苏轼,落寞地呆在偌大的屋子内。
真就一人欢喜,一人愁。
*
入夜,苏府主厅。
往日黑灯瞎火的主厅,今日却灯火通明,将挂在天幕中的繁星都衬得暗淡了些。
还未走近主厅,苏轼便瞧见了端坐在主座上的人。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苏轼深吸口气,开口将人支走道:“灵素,你先回院。”
“是。”灵素乖巧退下。
夜风裹挟着夏日难得的凉意迎面吹来,吹散了旁边灵素残留下的痕迹。天地回归寂静,眼前唯一的光源在眼眸中不断放大,直至占据苏轼的整片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