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受到巨大的空虚。”
银烁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可不知怎的,整间屋子都屏住了呼吸。床沿顺着陈姝的攀爬陷下去一块,布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钱啊,外婆的病啊,这些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连遗书都写过三回,要是赶在外婆前头闭眼,那些催命符似的缴费单,那些半夜惊醒的负罪感,就都追不上我了。”
“我到后来都能理解我爸妈了。那会儿他们说‘放弃治疗’我把病历本都砸他们脸上。可等自己站在悬崖边才明白,谁不是攥着最后半块馒头,在救八十岁老人和保四十岁壮年之间打算盘。”
“就,我压力最大的时候,也会想说出口,不治了行不行,我才二十!我不是大罗金仙不是活菩萨,连五百块都能让我膝盖发软!”她猛地掀开枕头,底下压着数张泛黄的缴费单,“看,人家零花钱洒洒水的事,够我卖三次血!”
话尾突兀地断在喉咙里,窗外飘来飞行器降落的嗡鸣,她数着那些价值一百块一次的金属箱子,突然把脸埋进掌心。
“我是不是疯了?明明该庆幸外婆走得体面,可心里这个窟窿…,就像备战十年的大考突然取消,准考证都化成了灰。”
“你们说说,这药可以放心吃了,治疗的仪器可以放心用了,人居然没了。”
银铄扯着嘴角突兀地笑出声,笑音里掺着细细的颤抖。“哈哈…”
“难受别笑了,很难听。”罗斯爬起来轻轻打向那截垂落的腿弯。
方世杰的转椅吱呀划来,温热的火锅香将银铄圈住,“是啊,我们都在这儿呢。你不高兴的话,说出来哭出来或者打一架都行。” 顿了顿,他又立刻补充,“老大可以的,她会陪你打尽兴的。”
陈姝眼皮突突直跳,自己这帮假小弟,这才一年功夫就原形毕露了,又是嚷嚷篡位,又是拿她当盾!她冲方世杰比划了比划拳头,方世杰假装看不见。
银铄忽地攥住陈姝腕子,泪珠混着鬓发黏在她肩膀袖口。太久太久的阴霾盘踞心口骤然破裂,那些被病历撕碎的黄昏黎明、被消毒水腐蚀的青春,此刻都与监护仪最后的滴答声一起散作尘埃。
“不是,我是真的开心,解脱的开心,一身轻的开心,以后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愁了的开心。”
“可是明天…”
明天是周六。
那是探访外婆的固定日程,疫情导致的校园封锁让这个持续了四季的约定被迫中止,老人不知在窗边空等了多少次,银铄总宽慰外婆会带同学去看她。当城市终于重启流动,校门也重新向外界敞开时,意外却打碎了所有准备。原本明日要捧鲜花抱奖状的路途,成了永远抵达不了的目的地。
啜泣逐渐失控成号啕,泪水在两颊边缘肆意横流。某些丧失的实感像延时发作的病症,总会在闻到相似的花香,走过熟悉的街道时侵骨入髓。曾经因困顿催生的怨怼与烦躁,此刻都化作反噬自身的毒刺。
她拼命回溯最后的相聚细节,记忆却像被砂纸磨旧的相片。褶皱里封存着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促销季塞满抽屉的现金没能给外婆买新衣,景区开放时没陪老人看山水,就连印着自己名字的获奖证书都只停留在通话里的描述。
少年人不知道,世间并没有银镯般循环往复的明天。遗憾不是轰然倒塌的纪念碑,是散落在每个周六晨光里的玻璃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