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树下坐好,清清嗓子开始今日份谈话,我打着哈欠,对一棵树来说,这才刚到早饭时间,才不是我懒!
她说着历史,听起来是很久很久的时间内,在很多很多人之间,发生的很多很多事。
她讲着一代代人是如何艰难在历史长河中跋涉,有人犯过巨大的错误,天灾遇上人祸,人类自相残杀,几次逼近灭亡;也有英雄在大厦将倾时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将错误的车轮拨回正轨,带领百姓抵抗危难;更有许许多多渺小而伟大的存在,毫不犹豫牺牲自我,只求人民的觉醒、时代的进步和正义的存续。
她讲述着那漫长时间中一点一点细小而璀璨的人性光辉。
那双眼睛被树叶间漏下的光斑妆点得闪闪发亮,我几乎以为里面也藏着两个小太阳。
我喜欢太阳。
几根树枝不受控制向她脸上探去,还好在她察觉以前,袭来一阵风,我顺势摆动枝叶,便没那么突兀了。
讲完故事,她擦擦眼睛,双手高举起刀,仰头大声说:“希望你能像这些英雄一样,勇敢、无畏、智慧、坚定,打败时间溯行军,维护历史,守护世界,做一个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呃不对,不好意思说顺嘴了,做一个优秀的付丧神!”
我又开始替她尴尬了,地下的树根拼命抓挠土壤。
挺好,省得松土了。
这天过后,她明显又精神起来,揣把刀傻乐着满院子打转找活儿干。
我最喜欢逗她。她扫地的时候,刚刚扫完这块,我就故意抖抖枝叶,把叶子全洒到干净的地面上,惹得她大呼小叫疑神疑鬼。虽然这样很开心,但是,当她猜测我会不会因为叶子掉太多秃掉时,我就很生气了!
没见识的、无礼的人类!你怎么可以怀疑我这么罕见的一棵有神志的树竟然会像某些中年男性人类一样秃头呢?!对全年长青的我来说,秃头是不可能的!我的枝叶还是那么茂盛浓密!
我挑出一根细细的枝叶轻轻抽打她的脑袋,惹得她以为是什么精怪作祟,吓到不行,大惊小怪四处翻找,院子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我看着她翻箱倒柜叽哩哇啦一通忙活,无声大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过去,比我过去四十年独自生活的日子好了一点,但是也没觉得好到哪里去。反正我还是一棵树,只要没有修成人身,在哪都一样,所见的不过视野范围内那一块方寸之地。
小姑娘也是一样的。不,她大概比我更惨一点。因为我能够眺望到院墙以外的地方,但是她自从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迈出这座小院一步。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些吃的用的突然出现在院落中,小姑娘挂着那振小黑刀哼哧哼哧把东西搬进屋里,没走几步就扶腰喊累。
太弱了,啧啧。这么弱小,要不是我在这守着你,估计早就被过往的妖怪当加餐了。
话说回来,这个小姑娘身上的灵气竟然出乎异常的浓郁,每次在我树荫下坐着时都让我感到心旷神怡。幸好我不像那些妖怪啊野兽啊什么的喜欢吃肉,最多就是树下死亡的小动物尸体腐烂以后给我提供点营养,否则就她这样的,我分分钟能吃十个。
不知过了多久,我不太记得时间,就只记得我的年轮又长了几圈,小姑娘的样子还没多大变化,时之政府的人又来了。
这次,他们的表情比上次更严肃,几个人轮流看了看那振毫无反应的破刀,拉着小姑娘进了屋,我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什么“战况紧张……尽快养出神志……无论如何……药研藤四郎……”
药研藤四郎?是那把刀的名字吗?这个疑问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那些人匆匆忙忙而来,又着急忙慌地离开。
他们走后,小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许久,出来时眼睛有点红,说话声音也不像以前那样清亮悦耳了。
我有点生气,那群人来是干什么啊?欺负小姑娘只有她一个人吗?!喂,那谁,你等着,等我修成人型就做你哥哥,就算你那么笨我也不会嫌弃你,谁敢欺负你我就揍谁!我的小姑娘只有我能欺负!
那天傍晚,她没在树荫下乘凉了,搬来个小桌子,放上纱布、药膏、宽口深底方盘等乱七八糟东西,那把小破刀也被她放在上头。
她挽起了左手的衣袖,小心翼翼抽出刀,在胳膊上来回比划了两下,侧过脸狠狠闭上眼睛,右手握紧刀,微一用力,那把被烧的乌黑的刀,从刀柄到刀尖完完全全地从她洁白细嫩的手臂上划了过去。
“呜——疼疼疼疼……”她咬牙强忍却仍是哭出声来,然而还顾不得擦眼泪,她抖抖索索将涌出血的胳膊伸到方盘上方,又把刀放到将那长长的、狰狞张开的伤口下,让流出的血液淅淅沥沥浇在刀身上。很快,刀身上的黑色就肉眼可见地褪去了一些。
干什么呢你?!我大吃一惊,胡乱摆动着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想伸出枝条夺走那把刀又怕伤到、吓到她,想了半天没什么好方法,只能继续大力挥动枝条。
可这只是徒然无功罢了。
向来胆小的她对我这副无风自动的样子没一点反应,大概是疼得狠了吧,她对那些声音也恍若未觉,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却还是强自忍耐。直至伤口渐渐不再涌血,才把刀平置在盛了一层鲜血的方盘之中,让整把刀都完全浸润在血里。之后才抖抖索索拿出药膏和纱布开始包扎。
我怎么会不懂她在做什么呢?
灵出于魂,魂藏于血。以血养刀,以魂养魂。
这个傻姑娘,她是把自己当作祭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灵魂在养这把刀啊!
我呢,却只能拼命的摇晃枝叶,在一旁干看着,看着她哭的喘不过气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淋湿了衣服,浸润了我脚下的土壤。随着泪水掉到我脚下的,还有她哆嗦着右手手包扎胳膊上的伤口时,滴入土壤的点点红色。
这次我尝出来了,原来人的眼泪是咸苦的。
和血一样。
就这样,她每隔十来天就要来这么一回,其余时间还是跟以前一样,坐在树荫下和短刀说话。
刚开始,每到放血那一天,我就很生气,特别愤怒,怎么会有人这么傻,为了这么一把又黑又破毫无反应的刀做到这种地步。后来,看到她每次都哭得脸皱成一团,但划伤、放血和包扎的动作却越来越熟练,我就祈祷,快点、快点变成人形吧,变成人形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她揍一顿,告诉她以血养刀、以魂养魂这种邪门歪道不是她这样的笨蛋能用的,然后把那破刀扔得远远的,带她离开这个小院,去看看据说漂亮到无法想象的樱吹雪和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透蓝大海。
不知道那小破刀以后会不会记得,但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她念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