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斐不语,自旁边的盒子里拿了一只香,点燃,慢慢插到了香炉之上。
她注视着照片,淡淡开口,似是闲话家常。
“良叔,这位是?”
季爷爷面露悲痛之色:“是我的亡妻,小也的奶奶,名唤淑兰。”
“原来是这样。”
白斐点点头,又问他:“季玉良,私自囚禁恶鬼,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她语气极淡,却瞬间如平地起惊雷,引得季爷爷连咳三声,急声怒辩:
“无常大人,你怎么能信口雌黄,空口白牙地污蔑我!这几十年,我代表家族为酆都,为鬼帝效力,比您当差的时间都久上数十倍,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张水墨画,若绘普通山水,可镇宅增运,却偏偏是山谷,四面环山合抱,中央绘制一人,是为囚。”
季爷爷解释:“我买这画只是因为这画师……”
白斐充耳不闻,继续道:“你是季行也的爷爷,对花卉的鉴赏能力理应也不低,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能看出这四角摆着的植物美学上并不匹配,却偏偏属性都为至阴至寒。”
“我哪里懂什么植物,这些都是下面的人送的。”
季行也道:“那几盆龟背竹是我送的,爷爷确实对植物没什么研究。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音还未落,就见白斐抬眼看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你确定这还是你送的那几盆吗?花盆是棺木质地,土壤里还掺着符纸香灰,早就被改造成阴物了。”
季行也下意识看过去,果然发现那花盆被换成了木质,土壤颜色怪异,植物的根茎也都泛着隐隐约约的或黑或红的脉络。
之前他来过爷爷这里许多次,为什么从来没有注意过?
白斐却像是知道了他的所思所想,“因为这满屋的镜子。”
不细看不会有人发现,这客厅里有太多的反光物,让这屋子即使在阴天也亮堂得过了分。人在过于明亮的环境里会导致精神过于紧绷,也就无法注意到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了。
而这镜子本就属于一种阴物,许多志怪故事里都认为镜子能连通阴阳,其实并不然,但它能汇聚阴气却是真的。
这个屋子就这样被季爷爷一点一点改造成了一个非常适宜鬼居住的阴邪之地。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还有一个屋子放着至阴之血吧?”
“很基础的拘鬼阵法,是上一任白无常教你的?”
一旁的季行也看样子已是信了大半,视线在屋子里徘徊,不可置信道。
“爷爷,你真的养鬼了?该不会是……奶奶吧?”
季爷爷冷哼一声:“摆设只是我个人的偏好,您怎么能以此来污蔑我!”
白斐叹了口气:“良叔,你辩解得再多,我找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她的部分遗骨在被你封起来的那间屋子里吧?”
楼下的周老师家明明是三居室,这里却是两居室。
“这是大罪,你要是不想死后受尽酷刑,就趁早回头吧。”
季爷爷没说话,仍旧绷着脸。
见状,白斐也不再说什么,左手甩出一道符纸,抬步就朝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的季爷爷顿时不再镇定,拐杖都顾不上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白斐停下脚步,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帮了自己许多的老人。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再辩解什么,只是长叹了口气,向来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头也低下。
骄傲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竟是在求她。
“无常大人,我年岁已高,活不了多久了,我会将我去世后所有功德值都赠与您,也会接受所有应有的惩罚。您就看在我也帮过您的份上,让淑兰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吧。”
“当年我本想和她一起去,但孩子还小,家业不稳,我只好出此下策。”
一辈子雷厉风行的老爷子禁不住红了眼眶。
“都说人鬼殊途,即便是困住了她,我也看不见她。她可能也怪我吧,即使成了恶鬼,也不肯显形见我一面。”
“这些年,我也只能偶然感受到她的气息,手上的凉意,翻过的书页,掉落的相片,镜子里偶然照出的身影……很细微,却足以支撑我熬过这漫漫人生。”
白斐不为所动:“你给她喂了很多鬼魂吧,楼道里的那些被一同阵住的鬼都是她的粮仓,你把她生生喂成了一只恶鬼。”
“原本,她可以带着功德值投胎转世。现在,她彻底去不了酆都,投不了胎了。”
“我陪她!我会陪她的!我死后,您让我们一起魂飞魄散我也甘愿,无常大人,小斐,算良叔求你了!!”
季爷爷说着,竟生生吐出口鲜血来,鲜血喷落在地板上,咳嗽声撕心裂肺,一双苍老的眼睛却仍执着地盯着白斐。
季行也赶紧去扶他,给他喂了点药,眉头紧锁。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你有没有问过奶奶愿不愿意被你困在这里,愿不愿意魂飞魄散?”
可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季爷爷不答,长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好像苍老了几分,只一双眼紧紧盯着白斐。
良久的沉默。
白斐闭了闭眼,鞋尖转了方向,朝门外走去,假装没有听见身后,季爷爷长长松的那一口气。
也罢,她从前也不是个个鬼都抓。
就当今天没来过吧。
她这样思量着,伸手去拉门,手指却突然被门把手弹开,泛起一股冰凉刺骨的灼痛。
白斐眉目一凌,定睛看去,只见门把手,甚至连带着整个门和旁边的墙壁都缠绕着一股浓郁的黑气。
极为强烈的鬼气从她背后攀爬而上,一道饱含恨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嘶吼尖叫。
“你敢伤他?你敢伤他!你竟然敢伤害他!”
“伤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坏了!
恶鬼暴走了!
黑铁重剑瞬间从手心显现而出,白斐猛然转身,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恶鬼。
耳边的尖叫一瞬间消失无踪,身后的空间仍旧宁静祥和。
可是不对。
哪里不对?
季行也和季爷爷,都不见了。
而这客厅熟悉又陌生,格局和几秒前一模一样,家具摆设却似乎截然不同。
但近在咫尺,她却看不分明。
几秒钟前还阴雨绵绵的窗外此刻艳阳高照,阳光照耀进来,却落不进去,反而为其蒙上了一层薄雾,像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另一个空间。
这恶鬼在卖什么关子?
白斐脑内警铃大响,她冷着脸,谨慎地往前迈了一步。
只此一步。
屋内外的空气就在这刹那间互相流通交融,屋外的光照进屋内,像是舞台开场的光效,屋内的一切一寸一寸清晰起来。
白斐终于能看清楚了,这果然已不再是她刚刚所处的空间。
客厅仍是那个客厅,却没有了季爷爷那些低调考究的家具,小叶紫檀被粗劣的木制品取代,更加粗野了些,却更具生活气息。
屋里东西很多,略显狭小拥挤却收拾的很整洁。中央摆着张小小的木头桌子,上面放着几副碗筷。
左边是木头做的架子,一层一层挨个叠放着装着腌酱菜,腌水果的玻璃瓶。右边是一个摆着老式电视机的木柜,电视机面前放着很大一张那种假草皮材质的地毯。
眼前的一切生动又寻常,像是不小心闯入了别人家里。
白斐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握剑的手紧了紧。
戏台子搭好了,这鬼呢?总不可能躲着不见吧?
像是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客厅左边的门突然被推开,有人急匆匆地走出来。
“快点洗手吃饭了,磨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