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朝中势力大洗牌,但无论怎么洗,各方势力洗到谁手里,权利只会在一人手里。
季寻之站在慈恩寺后山的断崖边,山风卷着初春的寒意掠过他的官服下摆。脚下三丈处,几具尸骨散落在乱石间,森白的骨头上还挂着未完全腐烂的布料。
"督主,已经确认了。"谢存抹了把额头的汗,"最上面那具骸骨确实穿着五品文官服,腰间还有半块铜鱼符。"
楚唤云蹲在尸骨旁,用剑尖挑起一块褪色的布料:"这料子是永明十年江南织造局的贡品,专赐给...六部官员。"声音里带着刻意为之的轻佻,眼神却锐利如刀。
季寻之瞳孔微缩。永明二十五年先太子暴毙时,他记得那场震动朝野的大案——先太子党羽被清洗,其中就包括多位六部官员。
"查清楚死者身份。"季寻之声音冷得像冰,"另外,封锁消息,尤其是——"
"尤其是别让陛下知道我们发现了鱼符?"楚唤云拍拍手站起来,"晚了,玄甲卫的人已经到了山脚下。"
季寻之猛地转头,果然看见一队玄甲卫正沿着山路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皇帝心腹、玄甲卫指挥使严崇。
"楚世子好眼力。"严崇在十步外勒马,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陛下听闻慈恩寺出了命案,特命下官前来协助。"
季寻之不动声色地挡在尸骨前:"区区几具无名尸骨,何劳严大人亲自跑一趟?"
"督主说笑了。"严崇下马走近,目光如钩子般往崖下瞟,"陛下最重佛门清净地,听说死了人,自然关切。"
楚唤云突然一个箭步插到两人中间,差点撞翻严崇:"严大人来得正好!我正愁这尸骨太晦气不敢碰呢!"
他一把拽住严崇的胳膊就往崖边走,"来来来,您见多识广,帮忙掌掌眼——"
严崇被他拽得踉跄,官帽都歪了半边:"楚世子!本官...本官自己会走!"
趁这功夫,季寻之迅速给谢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然后退几步隐入林中。
"严大人请看。"楚唤云指着尸骨,语气夸张得像在介绍珍馐美味,"这具最完整,颈骨断裂,明显是被拧断的;旁边那具肋骨全碎,八成是被重物砸死的..."
严崇脸色发青,强忍着恶心蹲下身,突然瞳孔一缩——他看见了那半块铜鱼符。
"这...这是..."
"是什么?"楚唤云凑得更近,呼吸都喷在严崇脸上,"严大人认识?"
严崇猛地起身后退:"本官怎会认识!楚世子慎言!"他整了整衣冠,声音陡然提高,"此事重大,本官需立即回禀陛下!来人,把尸骨全部带回。"
"且慢。"季寻之冷声打断,"按律,命案归天督府管辖。严大人若要带走证物,需有陛下手谕。"
严崇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冷哼一声:"季督主好大的官威。既如此,本官这就去请旨!"说罢翻身上马,带着玄甲卫扬尘而去。
楚唤云拍拍手上的灰尘:"这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
季寻之望着远去的烟尘,眉头紧锁:"那鱼符...是当年东宫属官的凭证。"
"东宫?"楚唤云挑眉,"先太子的人?"
"嗯。"季寻之声音压得极低,"四年前先太子暴毙后,其党羽或被诛杀,或神秘失踪。现在看来..."
"有人被灭口在这慈恩寺。"楚唤云接上他的话,眼神渐冷,"而且陛下显然知情。"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旧案突然浮出水面,绝非偶然。
回城的马车上,楚唤云翘着腿啃苹果,汁水溅了满手。季寻之皱眉递过帕子:"擦擦。"
"季大人帮我擦?"楚唤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季寻之冷着脸把帕子拍在他脸上:"自己擦。"
“唤云,你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怎么会……”楚唤云赶紧继续啃苹果,脸上刻意挂上标志性的不着调的笑。
“我了解你,刚刚在后山,你的眼神是起了杀心的。”
楚唤云沉默片刻,掏出一块他刻意藏起的碎布——上面绣着半朵梅花。
"这是..."
"江南梅氏的徽记。"楚唤云声音发紧,"我外祖父家的纹样。"
季寻之呼吸一滞。楚唤云母亲梅夫人是永明十六年去世的,比先太子早了九年。
"而且。"楚唤云头靠在车厢,看着窗外,不与季寻之对视,"我注意到最下面那具尸骨的腕骨上,套着个银镯子。"
"那尸体恰巧是女子。"
"嗯,而且..."楚唤云犹豫片刻,"那镯子的纹样,很像江南梅氏的家族徽记。"
楚唤云的母族正是江南梅氏。
"你是怀疑..."
"我不确定。"楚唤云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娘去世那年我才十岁,很多事记不清了。但阿姐说过,娘亲生前有一对银镯,是外祖母传下来的。"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楚唤云倒在季寻之身上:"季大人,帮我。"
季寻之没推开他:"好,我会尽全力查清楚的。"
"世子,督主,到城门了。"
季寻之跳下马车。楚唤云慢悠悠跟在后面,表情藏着情绪,若有所思。
两人刚进城门,就被一队黑甲卫拦住。为首的抱拳行礼:"督主,陛下急召您和楚世子入宫。"
季寻之与楚唤云交换了个眼神——严崇动作够快的。
紫宸殿内熏香浓得呛人。永明帝正在批阅奏折,头也不抬。楚唤云和季寻之跪在殿中,膝盖被金砖硌得生疼。
终于,皇帝放下朱笔:"慈恩寺的尸骨,怎么回事?"
季寻之垂首:"回陛下,初步查验是二十年前的死者,具体身份尚待..."
"朕问的是楚唤云。"皇帝突然打断,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楚唤云,"楚卿,你怎么看?"
楚唤云抬头,一脸无辜:"臣觉得...可能是前朝余孽内讧?"
"是吗?"皇帝冷笑,"那银镯子呢?"
楚唤云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显:"什么银镯子?臣没注意啊。"
"啪!"皇帝突然拍案,吓得殿内太监齐齐跪倒。
"楚唤云!"皇帝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那镯子是江南梅氏的物件,你会认不出?"
楚唤云背后渗出冷汗,却仍强撑着笑脸:"陛下明鉴,臣自幼长在北疆,对母族旧物实在..."
"够了!"皇帝厉声打断,"朕不管你们楚家有什么陈年旧账,但慈恩寺的案子,天督府不必再查了。"
季寻之下意识抬头:"陛下!"
"怎么?"皇帝眯起眼,"季卿有意见?"
季寻之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臣...遵旨。"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头:"此事朕会交给玄甲卫处理。你们退下吧。"
走出紫宸殿,楚唤云的后襟已经湿透。季寻之沉着脸快步前行,直到拐过宫墙才猛地转身,"令堂她..."
"爹说是病逝。"楚唤云平静地说,"但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两人沉默地走在宫道上,各怀心思。突然,一个小太监追上来:"楚世子!长公主殿下请您去明曌殿一叙!"
楚唤云皱眉:"现在?"
小太监压低声音:"殿下说...事关慈恩寺的银镯。"
季寻之警觉地看向楚唤云,后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我去去就回。季大人先回府等我?"
"嗯。"季寻之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心。"
楚唤云眨眨眼:"担心我?"
"怕你死了没人帮我查案。"季寻之板着脸说完,转身就走。
楚唤云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上扬。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真是...可爱得紧。
明曌殿内熏着淡雅的梨花香。长公主陆明澜正在煮茶,见楚唤云进来,示意宫人都退下。
"唤云见过殿下。"楚唤云行礼,却被长公主一把扶住。
"不必多礼。"陆明澜年近四十,眉眼间却仍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坐吧,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楚唤云乖乖坐下,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这位长公主是先帝嫡女,当今皇帝的亲妹妹,素来深居简出,今日突然找他...
"听说你们在慈恩寺发现了尸骨?"长公主开门见山。
楚唤云点头:"是,陛下已经命玄甲卫接管此案。"
"玄甲卫?"长公主冷笑,"严崇那个老狐狸,怕是恨不得把尸骨都烧成灰。"
楚唤云心头一跳:"殿下此言何意?"
长公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推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楚唤云解开布包,里面竟是一只银镯,与他母亲那支一模一样!
"这..."
"二十年前,本宫及笄那年,楚夫人送了一对银镯给我。"长公主轻抚镯子,眼神悠远,"她说这是江南梅氏的传家宝,一只给我,一只留给她女儿...也就是你姐姐唤舟。"
楚唤云手指微微发抖:"那我娘那只..."
"本宫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慈恩寺的。"长公主叹息,"但本宫知道,楚夫人去世前,曾秘密入宫见过先太子。"
楚唤云脑中轰然作响。母亲见过先太子?为什么从未有人提起?
"离宫后第三天,楚夫人就'病逝'了。"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而现在,她的镯子出现在埋尸地..."
"殿下是想说,我娘的死与先太子有关?"楚唤云声音发紧。
"本宫什么也没说。"长公主将银镯收回袖中,"只是物归原主,顺便...给你提个醒。"
"什么醒?"
"小心陛下。"长公主压低声音,"他最近在查旧案,尤其是...与楚家有关的部分。"
楚唤云心头巨震。皇帝查楚家?为什么?
离开明曌殿时,暮色已沉。楚唤云心事重重地往宫外走,突然被人拦住去路——是季寻之。
"你怎么还在这?"楚唤云惊讶道。
季寻之没回答,只是拽着他快步走到僻静处:"长公主说了什么?"
楚唤云犹豫片刻,还是将银镯和先太子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季寻之越听脸色越沉。
"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季寻之深吸一口气:"我回天督府查了卷宗。先太子暴毙前,曾秘密上书先帝,说发现有人私通北狄...负责北疆军务的,正是你父亲。"
楚唤云如坠冰窟:"你是说,先太子怀疑我父亲通敌?"
"不。"季寻之摇头,"先太子在奏折里明确说,他相信镇北侯是清白的,真正的叛徒另有其人...但奏折还没送到先帝手中,先太子就暴毙了。"
"我娘也是见过他之后就死了..."楚唤云喃喃道,"太巧了。"
两人沉默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这些旧案,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楚家、先太子之死、甚至现在的皇帝都牵连其中。
"先回府。"季寻之轻声道,"从长计议。"
楚唤云点头,突然伸手握住季寻之的手腕:"寻之,如果...如果最后查出我娘的死与皇室有关..."
季寻之反手握住他:"那就掀了这皇权,我陪你。"
楚唤云怔住。这是季寻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反意。
"季大人,这话可大逆不道啊。"他轻声调侃,眼眶却有些发热。